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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太是做什麼的,李阿冬已經從娘姨含含糊糊的話里聽了出來,他不但不怕,反而心想難怪一個大小姐住得起這麼一幢好房子。明芝對吃和穿不特別講究,可娘姨拿著充足的家用,當差特別用心,把這個家收拾得十分舒適。李阿冬在這裡開了許多眼界,跟剛出來時想法又不同:為了那點舊屋爛瓦後娘拿他當眼中釘,等將來他賺了大錢,要教後娘知道他的厲害。

  這段時間李阿冬不聲不響刺探寶生的行動,悄悄跟了去看他在做什麼,沒想到在刺殺現場看到了先生和太太。先生沒穿襯衫西褲,中式褲褂又戴帽子,遮遮掩掩只露出半張臉;太太也跟平時不同,扮作個男性職員模樣。然而李阿冬眼尖,老遠就認出他們。

  殺手們朝盧家父子開槍,太太朝先生開槍,先生又朝殺手開槍,現場亂成一團。李阿冬不明所以,但嚇著了:在有些人眼裡,殺個人和殺只雞沒啥不同。

  上海灘永遠不缺青皮光棍,打打殺殺多威風,有錢時吃喝玩樂,反正大上海花錢的地方多的是。後來,他們大半死在馬路上,小半帶著傷黯然退場,為避開仇家逃到鄉下過餘生。娘姨說的時候嘆了口長氣,有多少能做顧先生?她剩下半句沒講,哪怕是顧先生,又能保得住一世如此?雞吃糠鴨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守好自己的本份才是真。

  那天李阿冬嚇得腿都軟了,等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已經逃出兩條街。

  寶生肯定不怕。李阿冬知道,寶生回來和太太關起門講了很久話,一定是替太太做眼目,也難怪太太對他另眼相看。

  俗話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李阿冬默默嘆了口氣。他想發財,但又怕死,怎麼辦?

  要是寶生曉得李阿冬一番心思,肯定笑到岔氣,做夢!生來一條窮命,還捏在手裡不肯賣。如果是明芝,也許會聯想到自己怎麼一步步走到今天,不過也就是一念閃過,該想的她從前已經都想過。

  不過無論寶生還是明芝,都沒有察覺到這個小東西還藏著那麼多心思。到天亮,李阿冬爬起來,幫忙掃地、準備早飯,然後就著油條喝了兩碗熱粥,吃完拎著書包去上學。他是插班生,年紀比別人大,功課比別人差,需要加倍用功才跟得上。

  出了巷子李阿冬被人碰了一下,書包掉在地上。

  他抬起頭看到對方的臉,頓時連書包也不敢撿,規規矩矩叫了聲先生。

  徐仲九還是一身粗布褲褂,一頂鄉下人的帽子。他像在趕路,歉意地點了點頭,腳下停都沒停,轉眼人影消失在另一個巷子。

  李阿冬全身僵硬向前走,等上了電車才敢回頭看,和徐仲九相碰的地方什麼人都沒有。

  “走你的。”剛才徐仲九低聲說。

  李阿冬用指尖輕輕摸了摸腰間,那裡硬梆梆的有封信。他不笨,知道那是徐仲九給明芝的。

  最好的做法是直接交給太太,但李阿冬跟吃了豹子膽似的,偷偷拆開了信。他做了許多天糊洋火的活,有足夠的信心不會露餡。就算被發現,他也可以說不小心把信掉進了水裡。

  反正只要不誤先生和太太的事,給他知道信的內容也沒有大礙,太太不也經常和寶生商量各種事。李阿冬理直氣壯地想。

  紙上只有一個地址。

  明芝幾乎用一秒就懂了,那是醫院,徐仲九叫她去滅口。

  而李阿冬則想到晚上才認定:先生不方便出現在家裡,約了太太在醫院見面;為什麼約在醫院,說不定先生受傷了。比起太太,李阿冬更喜歡先生,他打心裡希望太太快去見先生,但太太遲遲不動,絲毫沒有出門的打算。

  李阿冬心裡直犯嘀咕,城市裡的女人跟鄉下就是不一樣,男人叫都叫不動。要是在自己家,哪怕後娘使壞,當面可從來不敢違背阿爹。當然他也沒忘記,太太既然敢向先生動手,就不會怕先生。太太和先生,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可連明芝都無法解答。

  徐仲九啊徐仲九,你出了一個難題……

  然則,她終究沒辦法不幫他。就當是最後的禮物,明芝還是下了決心。

  第九十三章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最初的憤慨已過去,多方勢力借盧先生當街被殺各自著力以達到自家目的,譴責、申明滿天飛,反而沒人認真看管被抓的殺手。事到如今也只有盧小南還緊盯著兇手的證詞,指望抓到未落網的頭目,以將指使者的真面目公布於眾。

  他是這麼想,然而事情並不如意。巡捕三天兩頭跟他討煙抽,見沒什麼油水,懶洋洋的出工不出力,對他的要求推三阻四,推說不能性急,哪怕審問也要待傷好才能進行。

  盧小南心知必定有人在背地裡弄鬼,但家裡沒有可以出來說話的長者,他一個半大不小的少年根本不在別人眼裡,也只能自己多跑幾次醫院,努力利用差點被滅口的事激發兇手的同敵心。

  這天中午他提著一盒點心又去醫院,因為上午剛賣了家裡的房子,手頭寬裕許多,所以另外包了一些銀元準備打點。誰知快走到病房門口,仍未見平常那個似睡未睡的巡捕,盧小南暗道不好,上前推開房門,果然裡面空空如也。

  “噢,那個人突發心臟病,搶救無效當場死了。”護士告訴他。

  “不可能!”盧小南已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兇手身強力壯,怎麼可能得急病。

  護士知道他是誰,也頗為同情眼前的少年,可事情就是如此,她安撫地勸道,“殺人償命,老天要收,誰也逃不過。”

  “可是,可是……”盧小南說了兩字,面頰發癢,他用手背一抹,才發現自己竟然哭了,滿面是淚。護士拿出手帕塞到他手裡,看了看周圍輕聲說,“醫生也說奇怪,但事已至此,還是算了。”她拍了拍少年的肩,“好好過日子,相信一切自有天意。”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嗎?盧小南抓著手帕,茫然站在原地,只覺身邊人來人往,卻無一人可以依靠。

  明芝停下腳步,走進小店要了碗餛飩。從醫院出來前她已換掉一應衣裝,此刻便是標準的女學生模樣,半舊不新的衣裙,白襪布鞋。

  用手帕慢慢抹過筷子,她頭也沒抬,聲音飄在齒間,“盡如君意,尚有何事?”

  徐仲九仍是中式褲褂,毛茸茸的一層短髮,跟跑腿的夥計似的。他叫了兩個餅,就著熱水便是一餐。

  “跟我走。”

  “去哪?”

  “山里。”

  “去了做什麼?”

  他猶豫了一下,仍是說了,“受訓。”又補充道,“也可以工作,做後勤。”

  “多謝。我不走。”

  “由不得你。”

  “是嗎?”

  視線一觸,他帶著幾分森然,她卻含著微微的笑意。他掉過頭,突然想起顧先生取笑他的話,翅膀硬了管不住了,如今用在她身上也是恰當。

  “我這一走,沒有三年五年回不來,你一個人留在這裡我不放心。”他不想表功,然而不說不行,“別以為你現在本事大了,結交的人也多了,這攤渾水要不是我暗地替你兜住,前頭那些事沒那麼容易了結。”一樁樁一件件,虎視眈眈的人不止一個兩個,誰不想撈肥肉,柿子選軟的揀,她女流之輩想立足談何容易,“顧先生不是可靠之人……”

  明芝只是不語,他的怒氣猛地直躥,“不走也得走。”

  視線相碰,她還是一派悠然,大有請他放馬過去的肆無忌憚。

  硬的不行來軟的,“你不想和我在一起?”

  她許久沒有出聲,正當他以為她今天不打算說話的時候開了口,“我在這裡等你。”

  “你不怕……”

  她打斷他的話,“不怕。”

  “要是我不回來?”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她冷冷淡淡清清楚楚。語聲剛落,明芝一把掀翻方桌,尖聲叫道,“流氓!”

  店堂里的人齊齊看過來,灶頭上的老闆擦了擦手,放下漏勺往外走。徐仲九沒想到明芝會耍這招,雖是臉皮厚,也忍不住吃了一驚,湯湯水水淋得半條褲子濕了。他抬起眼,在她的眼裡看到了慎重。

  她沒把他當愛人。

  從手、腳,乃至於肩膀,她是擺開姿勢隨時可以捕食的獵豹。徐仲九相信,只要他一動手,她絕對會有應接的招數。

  魚死網破,在所不惜。

  “好,好……”他一笑,退後半步,終是在眾人的目光下跑了。

  當晚,馬家貨倉發生聚眾鬥毆,等巡捕趕到的時候人已經散了,然則地上血跡斑斑,水沖不掉的腥氣飄散在空中。問及傷者,一個個只說是無辜路人不幸被誤傷,巡捕冷笑,警棍一揮,“統統帶回去。”大魚跑光了,捉點小魚蝦蟹充充場面也好。

  明芝和寶生作為勝利的一方,早已撤退,兩人跟沒看見廳里團團轉的陸芹似的,自顧自埋頭大嚼。他倆一個背上被掛了一刀,一個掛彩更多,已有熟悉的傷科醫師過來做了處理,痛是痛,可也算不上大事,沒傷到筋骨,勞累半宵,肚子早餓了。

  “怎麼辦?要是明天再來鬧,我這邊門還開不開?”陸芹沉不住氣,“到底怎麼回事,是什麼人做的?”

  寶生剛要說話,明芝的筷子在他手背輕輕一點,他會意繼續埋頭吃東西。

  “怕什麼。”明芝毫不在意。

  “我怕什麼!”陸芹氣勢洶洶在她面前坐下,“我托你找的顧先生,你倒好,自己攬了這個事!想錢也要有命拿,現在怎麼辦,你告訴我。”

  明芝放下筷子,把碗推到旁邊,“飽了。”她站起來,打量了一下陸芹,“你年紀也不小了,大晚上的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說,我既然拿了錢,必定保你平安。”

  陸芹不耐煩地說,“不止我的平安,我們開門做正當生意,經不起這種折騰。你給我拿個章程,否則我睡不著。”

  “章程?”明芝活動了一下手腕,“誰敢動我的地盤我就打誰。”

  那邊寶生跟應聲蟲似的,“誰敢動我們的地盤我們就打誰。”

  “要是誰還不識相,就送他上西天。”

  寶生搖頭晃腦,“送他上西天。”

  這一大一小,陸芹好氣復好笑,然則也是這兩人,從接到傳信到出手,十幾個人頂住了幾十個人,也不能說他們在放大話。得了這份保證,她倒是微微鬆了口氣,自古英雄出少年,不見得他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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