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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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十歲那年,父親生了一場病,那病怪異的很,一開始先是十根手指的指節斷裂開了,節與節之間只有青筋相連,沒有骨頭和肉,緊接著,從他的指節斷裂處長出了許許多多的肉蟲,燈芯一般粗,長有數寸,很是可怕。到了後期,父親身上竟然長出了綠毛,又卷又粗,鋼絲似的。

  這時的他,已經沒有人形,倒像個山裡的野人,村里人都對他避之唯恐不及,更有甚者,說他被人下了蠱,才落得這麼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可若單單是模樣變了倒也還好說,最為恐怖的是這病對他身體的折磨。說來也怪,白天的時候,那些肉蟲像是睡著了,倒也不折騰,可是每到傍晚,夕陽西下的時候,它們便像來了精神,開始啃食父親的骨血,有的還拼命的朝開裂的關節裡面鑽。那些小蟲子,嘴巴尖尖的,能活生生將人的骨頭鑽出一個個小洞,靠吸取裡面的骨髓維持生命。

  父親每每被折磨的大叫,痛不欲生,母親看不過去,便去拔他身上的這些肉蟲,可是蟲子倒是拔下來了,父親卻痛的更厲害了,仔細看去,那肉蟲的嘴巴竟然在父親的骨頭中釘的死死的,蟲子從皮膚被拔出,竟能連著帶出一小塊碎骨,這些蟲子,儼然已經成了父親身體的一部分,除不去,也碰不得。

  每當病痛發作之時,我和弟弟都會被嚇得毛骨悚然,坐在院中一動也不敢動,呆呆的看著屋裡那個一身綠毛的父親,他用頭撞著牆面,一下又一下,常常把自己撞昏過去之後,才能得到片刻的解脫。

  就這樣,這病持續了兩月有餘,有一天晚上,母親顫抖著身子從屋裡出來,她告訴我們,父親又一次昏睡過去了。我和弟弟剛舒了口氣,她突然將我們兩個抱在懷裡,嗚嗚的哭了起來,這是父親得病以來她第一次哭,聲音不大,卻壓抑低沉,她哭了整整兩個時辰,突然抬起頭來,「小非、小然,你們覺得,你爹這麼活著還有意思嗎?他以前這麼愛乾淨的一個漢子,現在卻變成了這幅鬼樣子。」

  「他不是我爹,娘,她不是我爹,我根本認不出他是爹。」

  我還沒開口,弟弟就哭著說出這句話。

  我看到母親一愣,一顆淚水掛在眼角,久久都沒有落下。

  那天晚上,我怎麼都睡不著,天上的月亮很圓,將室內照得皎潔一片,什麼東西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腦子裡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迷迷糊糊之中,卻聽到背後有動靜,我輕輕的將頭扭過去,看到母親不知何時已經起了身,她站在桌旁,打開了抽屜,從裡面拿出一把繫著紅線的剪刀。

  我想不明白她大半夜的拿剪刀做什麼,卻又隱隱的察覺到她似乎不想被人發現自己的行動,因為她時不時朝床上望過來,不光看著父親,也在看著我們兄弟倆。於是,我慢慢的縮回被子裡,只露出一雙眼睛在外面,死死的盯住母親。

  我很怕,一股說不清楚的感覺席捲遍了全身,就像母親手中閃著寒光的剪刀一樣,冰涼刺骨。

  我看著她慢慢的朝床邊靠近,提著步子一點點的走到父親的床頭,她在哭,淚水被月光照得晶瑩剔透。

  終於,她閉上眼睛,將手裡的剪刀高高舉起,衝著床上那個還在昏迷的身影重重的揮過去。

  我咬著被子,強忍著沒發出聲音,那時的我,雖然還弄不清楚死亡和解脫的關係,卻也隱隱能感覺到母親所做的事情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那個被痛苦折磨的形銷骨立的父親。

  可是,就在剪刀落下的那一刻,外面突然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一個滄桑卻中氣十足的聲音也隨之傳來,「屋裡有人嗎?能不能讓我們尋個落腳地,再討碗水吃。」

  我看到母親猶豫了一下,終於放下了手裡的剪刀,朝門外走去。

  我的心也同時放下了,利落的從被窩裡鑽出來,看了還沉浸在昏迷中的父親一眼,也隨著母親跑到了院中。

  母親打開院門,外面赫然立著兩個人影,叫門的那個是個老頭兒,臉上的就像龜裂的土地一樣溝壑縱橫。他身旁站著個駝背的少年,他比我大個六七歲,攙扶著那老頭兒的胳膊,一副恭謹的樣子。

  不過,兩人倒是有一樣共通點,那就是他們身上的衣服補丁摞著補丁,一看就是外鄉過來的乞丐,沿路靠乞討度日。

  母親畢竟心善,雖然已經家徒四壁,還是不忍在這個寒風凜冽的日子中對這一大一小兩個乞丐置之不理,於是她將兩人讓進屋子,讓他們在柴房安頓好,並找了些乾糧白水讓兩人果腹。

  老頭兒狼吞虎咽的吃完喝完,這才打了個飽嗝,心滿意足的摸摸肚子,他抬頭看著臉上尚掛著淚痕的母親,眼睛變得亮晶晶的,那模樣,竟不像個耄耋老人,倒像個未及弱冠的少年。

  「小婦人心善,不嫌棄我和我這徒兒腌臢,收留俺倆過夜,這樣,你儘管對我提一個要求,能辦到的,我一定盡力為你辦到。」

  母親笑著搖搖頭,端起他們吃空的碗就領著我要往外走,我知道她怎麼想的,現在兵荒馬亂,這兩個乞丐,自身都難保,怎還能達成別人什麼要求?但凡她提出些什麼,他們豈不是自取其辱。

  「你官人這身子,若是不治,一年半載倒也死不了,不過肉蟲越長越多,從小關節逐漸游移到大關節,再過上幾月,全身的關節都會爛掉,那時候,他的痛苦可比現在要劇烈萬分咯。當然,你也可以給他個痛快,剪刀還放在抽屜里,一刀刺進去,什麼痛苦都沒了。」

  老乞丐在母親身後笑,一雙眼睛烏溜溜、亮晶晶,純淨剔透,像兩顆琉璃珠子。

  母親手裡的碗掉在地上,碎裂成幾瓣,她回過頭,身子一歪斜在地上,「老神仙,若是能救我相公一命,今生來世當牛做馬,我也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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