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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迷亭不免有些同情,而且理智告訴他,這少年若一直清醒恐怕會生生地疼死過去。他的任務是把這少年活著送到目的地,他不能讓他死。所以他一抬手,點了少年的昏睡穴,唯恐抗不過藥性,下手多用了幾分力氣。

  那少年終於失去知覺,暫時擺脫了痛苦,安靜下來。

  原來只是舉手之勞而已。柳迷亭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是天生冷血,那少年若不開口求他,他是絕對不會這樣做的,他根本就想不到這一層,或者是他根本從沒有真正關心過別人的感受。他一向奉行的原則是與己無關何必自尋煩惱。他把自己的心用重重壁壘封鎖起來,害怕感情受挫從來不願付出,他其實是個很自私的人。

  終於昏迷過去,含情以為自己會跌進昨晚的噩夢中,但這次比較幸運,他夢到了母親。

  在香雲綺羅中,眾人皆醉,唯有母親在高處醒著,寂寂地舞動著生命的一簇火焰。母親跳的是紅蓮曲。火紅色層層疊疊的舞衣,鬢角一支紅色羽毛顫顫微微,眉間貼著紅色花鈿,妖豔得像一朵成了精的紅蓮。那是他美麗的母親!在台上強顏歡笑,在台下卻寂寞哀傷的母親。

  含情的母親原是江南樂坊的一名舞娘,姿容豔麗舞技高超,就算帶著他這個沒爹的小孩,也有許多人願意雇她登台獻藝。但是母親堅持著唯一一點尊嚴,只賣藝不賣身,其中心酸苦楚一言難盡。

  含情也曾像別的小孩子一樣,問母親關於父親的事情。母親從來不肯說,逼得急了她反反覆覆只念著一句話:“那個負心人,死了才好!”

  再大一些,含情懂事了,知道舞娘其實與戲子jì女無甚分別,是下九流最低賤的行業,被人踐踏欺凌是再平常不過了。像他這樣沒爹的小孩,多半是母親被人糟蹋過留下的野種。他的存在時時刻刻都會激起母親那些不愉快的傷心過往。所以他小心翼翼越發乖巧聽話,再不問父親的事,不願見母親因此傷心。含情原以為與母親就這樣相依為命,等他長大了做工奉養母親,或許辛勤工作還能攢些錢娶妻生子,過完平凡的一生。

  可惜蒼天無眼,含情九歲那年,母親因為不順從一個惡霸的羞辱,被殘忍地打斷了雙腿,他才明白過去那些只是美好的幻想,現實要比這殘酷千百倍。母親的腿因為傷得嚴重救治不及時,勉強長好後變成了瘸子,再不能登台跳舞。那時母親已過妙齡,姿容大不如前,腿又廢了,除非投了娼門操肉皮生意,再無人肯收留。與其那樣出賣尊嚴人格,母親寧願選擇每日辛勞替人fèng補洗衣,養家餬口。這種微薄的收入,生活自然比過去清苦許多,常常是拼命工作也換不來三餐溫飽。不到一年的時間,母親就積勞成疾,臥病在床。

  沒錢是無法給母親治病的。十歲的含情在母親昏迷時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他憑著記憶找到了母親原先那個舞班的老闆,跪在地上哀求她,請她念及舊情借錢給母親治病。舞班老闆動了惻隱之心借了一筆銀子,不是看在舊情,而是看上了含情俊美猶勝女子的容貌。若是這孩子換上女裝登台,恐怕會像她母親昔日那樣風采照人,成為舞班的搖錢樹。於是借錢的條件變成讓含情在舞班做事抵債。

  含情雖是男孩子,但骨骼尚未長成,身子柔軟,性情溫柔,學起跳舞來得心應手,沒多久就可以登台表演。

  敲檀板,按銀箏,縴手輕劃,素腰款擺,眼兒媚,袂影翻雲,舞袖間流風回雪。女裝的含情在台上比母親當年更耀眼。

  然而這些事含情是瞞著母親的。他記得小時曾央過母親教他跳舞,還說長大了也要登台表演,卻被母親狠狠罵了一頓,說她的兒子怎能再作這種下賤的行業?那些戲子舞姬台上再風光,台下還不是照樣被糟蹋。

  但是他現在這麽小的年紀,不登台跳舞哪來銀兩為母親買藥治病?既然登台,便逃不開躲不了那些yín穢的目光。

  索性老闆還算好心,看他年幼為他擋了一些無賴的騷擾。可對方若是肯出大把銀子,或是有權有勢的,老闆只能昧著良心逼迫含情應承。

  十二歲,普通人家的小孩還在父母的呵護下享受無憂無慮的時光,含情已經學會了如何用自己稚嫩的身體取悅男人。

  他隱瞞得再好,仍躲不過母親的細心。兒子身上的變化,作母親的怎會看不出?再三追問,含情說出實情。穿著女裝登台跳舞也就罷了,居然還賣身?母親得知真相後立時氣背過去,一直沒有起色的病情又加重了,時時昏迷不醒,醒來也是神智不清胡言亂語。

  含情認為這都是自己的錯,他打定主意,母親在一日他就要好生照料盡足孝道,哪一天母親若撒手人寰,他也不活了,陪著母親共赴黃泉。

  直到十三歲那年,母親病危,花逢時的出現,徹底改變了含情的命運。

  四

  含情的母親勉強熬過了冬天,仍是病入膏肓,全靠昂貴的藥材吊著。白日裡,含情伺候在母親床前端湯餵藥;晚間他在藝館中強顏歡笑,常常是為了多賺些銀兩表演結束就隨了有錢的主顧過夜,直到早上拖著傷痛疲憊的身子回到住處。他是雇了一位細心的大嬸幫忙照料母親,可他一回到家裡就會事事親手操持,他覺得這是為人子需盡的孝道,怎能總是假手他人?但他畢竟只有十三歲,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如此日復一日的辛勞,身體如何承受得了?他比同齡的男孩子要瘦弱,會累得閉上眼睛就能睡著,會痛得咬破嘴唇而不自知。

  舞班的老闆卻不管這些,含情的清瘦憔悴扮上女裝更加惹人憐愛。

  那一年三月,正是梨花開時,青樓酒肆里歌舞昇平,權貴富商們醉生夢死。

  前一夜含情還在一個富商身下宛轉承歡,轉天又要應酬知府的壽宴登台獻舞。知府點名看含情的表演,他身上再痛只要手腳能動就絕對不敢推辭。

  素衣縞袂,水晶抹額,雪絨綴鬢,口噙一枝梨花,跳的是應景的一曲梨花雪。軟靴沾細雪,舞袖拂梨花,含情忍著痛身隨曲轉,眼神卻已迷離,只盼著這一曲早些結束。

  花逢時就在台下,這已不是他初見含情。一年前他就得知他要找的人在這裡,只是沒想到他們母子境遇如此。那女子曾經也是高貴清雅不可方物,而今瘸了腿臥病在床早無姿容,全靠著兒子賣藝賣身維持生計。他們母子已經如此悲慘了,恐怕再多些痛苦也覺不出來。

  花逢時起初是很失望的,仿佛積攢多年的恨找不到宣洩的出口,他不甘心!他決不會放過他們!他要讓他們生不如死!他們現在覺不出痛苦,就先給他們快樂,把他們帶上雲端再狠狠一腳踹入地獄,對,就這麽做!

  仔細地觀察了一年,打發了所有真正同情他們母子的人,刻意安排了一些無賴糾纏含情。每每看見那個柔弱的人兒為了十幾兩銀子就放下自尊丟棄人格出賣肉體忍著傷痛強顏歡笑,花逢時會高興得整晚睡不著覺。

  然而那個賤女人終於撐不過這個春天了,早知她身子這麽弱,就該在她每日服的藥中少下點毒。花逢時猜想那個賤女人一死,含情恐怕也會尋短見。怎能讓他們死得如此痛快?他的遊戲才剛剛開始而已。

  知府夜宴之後的那個清晨,風四起,梨花點點,點點離人淚。

  在花逢時眼中含情清瘦的身影宛如開到極盛極豔時候的梨花,順著溫暖的南風,滑下枝頭,飄飄蕩蕩,零零落落。

  含情跪伏在母親的屍體旁欲哭無淚,母親的身子是溫熱的,前一刻還在痛苦的呻吟,後一刻就沒了氣息。他原本想告訴母親一個天大的喜訊:“娘,您知道嗎,花叔叔來接咱們了,他是爹爹的結義兄弟,他說從今以後會好好照顧咱們的……”

  花逢時站在梨樹下,藏在陰影中的臉上綻出一抹惡毒的笑容,可惜含情看不到。

  含情眼中的花逢時是斯文善良重情重義的花叔叔,是除了父母最親近的人,他最該信任的人。在花叔叔的幫助下,含情辦完母親的喪事,贖了身,以為終於逃離了苦難。他做夢也想不到,等待他的是一個被精心偽裝過的殘酷地獄,那裡會讓他傷得更深,丟失了靈魂再也無法超生。

  “……花叔叔……”

  柳迷亭聽到含情在昏迷中反覆呼喚著這個名字。花叔叔是誰?是對含情十分重要的人嗎?含情大約是十八九歲,花似錦不過二十出頭,他叫的不會是花似錦。

  行到中午,阿德將車下道停在路邊,取出乾糧伺候柳迷亭用午飯。

  望著食盒中精緻的糕點,柳迷亭食慾大盛,狼吞虎咽一掃而空,才想到只顧自己吃,沒給別人留一些,於是不好意思道:“阿德,這點心太好吃了,我忍不住一人全吃光了,沒給你們留。這裡不會也有你們一份午飯吧?”

  阿德恭恭敬敬道:“這是專門為柳公子準備的。我們作下人的自有乾糧,一會兒路上邊趕車邊吃就行了。”說完這話,他收起食盒,退出車廂,準備繼續駕車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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