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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如果只是這一篇……你之前的工作非常出色。即使你做出這種事,我仍然得說,你的研究直覺,是我從未見過的。我還是堅持之前的看法,如果你能留下來,未來三十年,你必然會超過我。”過了很久,虛擬圖像中的教授公允地說。

  現在窗外天色全黑了。教授打開燈,向視野外走去:“招聘你的機構叫什麼名字?我這就給負責人寫一封推薦信,希望我的名頭能派上用場。這裡恰好有信紙和筆……”

  男子露出意外的神情,“一家投行,主要對基因工程類企業提供上市幫助,也從事上市前股權投資。它在華爾街是後起之秀,您可能沒聽過,叫赫拉金融……”

  視野範圍外的教授提出了一個與眼前話題似乎毫不相干的問題。

  “阿黛爾,你在做那篇關於阿茲海默症論文時,除了陳,還有沒有其他人知道?”

  阿黛爾想了想:“瓦根第教授見過我處理數據,但我很謹慎地沒有告訴他用途。”

  “以瓦根第的學術能力,他掃一眼就知道這些數據用來幹什麼。”教授不耐煩地說,“瓦根第的研究經費一半以上由路易斯集團提供――研究所太窮了,我不能制止他從外部獲得經費支持――那麼,路易斯集團的人有沒有聯繫你?”

  阿黛爾點點頭,臉色開始發紅:“我不能和陳分開。他的新工作在朗斯羅,當地最大的基因生物研究機構就是路易斯集團實驗基地。我投遞了簡歷,他們說可以為我提供一個助理研究員的職位,不能在研究中掛名,但薪酬待遇比照正式研究員……”

  教授嗤之以鼻:“赫拉金融就是路易斯集團旗下投資平台。孩子們,你們以為這是機會?路易斯集團之所以給陳提供這個職位,目的在於阿黛爾:做出這樣成績的人,不會因為錢而離開科研,直接挖是挖不過去的。而且看起來他們想利用她的研究成果,又不想給她相應榮譽――正式研究員就有資格冠名研究。我敢保證,陳去了赫拉金融,將會發現無事可做,或者每天被無聊瑣事占據全部時間,還不能辭職,因為有保密協議或者同業競爭禁止協議之類的東西……”他問男子,“合同期多少年?”

  “八年,教授。”男子的臉紅得滴血,說不清是出於愧疚還是怒火。

  “八年足夠阿黛爾在路易斯集團把自己的發現轉化為商業成果。”教授不帶任何感情地評價,“代價是犧牲你們的學術前途。當然,你們也會得到報酬,夠在不太好的地段分期買下一間兩居室公寓,一部二手車,每年還能驅車去三百里外的海濱度假……總之,你們用萬中無一的天賦,與那些智商遠遜於你們的普通人過同樣生活。”他輕蔑地哼了一聲,“不過,你們是新移民,會受到很多隱性歧視,而你們的社會地位和經濟條件不足以忽視這些歧視,所以……”

  教授立即又補了一句:“當然,我並不是說,如果你們留在學術界,會過得更好,也許你們連上述生活水平都達不到,或者過著差不多的生活。普通人的生活也挺好,我聽說東方哲學崇尚平淡是福。”

  包括陳鷗和尼斯在內的每個人都能看出他最後一句話有多麼諷刺。尼斯悄聲對陳鷗說:“教授堅信的精英主義沒讓他變成法西斯那樣的偏執狂,真令人驚奇。”陳鷗噓了他一聲,心裡越來越不安。他想了起來,當年導致他父母喪生的大火,正是由於細胞培養儀過載發生爆炸。

  阿黛爾把男子的辭職信拿過來,撕成兩半:“多謝您提醒,我們需要再想一想。”她的表情顯示她已經做出了決定。男子沒有阻攔,但表情很沮喪。教授讚許地說:“很好……什麼氣味?”

  “培養儀過載!要爆炸了!”

  畫面中的男子與陳鷗同時叫了出來。他們聲線格外相似,就像一聲喊叫在幾十年時光隧道中產生了回聲。

  細胞培養儀,用於觀察不同細胞在特定壓力、溫度、濕度、酸鹼度環境下的生長情況,可以通過微調某些參數,提供更加適宜或者不宜生存的環境,來加快細胞生長,或者降低細胞活性,常用於生物壽命、遺傳病症等實驗研究。陳鷗博士畢業那一年,原子能細胞培養儀被研發出來,可以在更大範圍內、更細微程度下進行更加精確的參數調整。它上市一年後,相關實驗科學領域紛紛匯報了重大突破。

  虛擬圖像中使用的還是老式電熱培養儀,通過水浴均勻加熱加壓,好處是比較容易控制溫度,唯一的缺點是需要有人看著它,以防水燒乾後容器內壓力過大導致爆炸。

  驚天動地一聲響後,畫面黑了下來。

  尼斯緊緊握住陳鷗的手,像是給他以支撐。他們都已猜到,這場爆炸就是導致陳鷗父母去世的元兇。畫面上酷似陳鷗的男子就是陳鷗的父親。

  過了好久,久到尼斯忍不住要去查看電子日記簿是否還在運行,教授的聲音響了起來。

  “阿黛爾和陳在爆炸中雙雙遇難。離爆炸中心較遠的我僥倖逃生,但雙腿受到很大創傷,可能再也站不起來。醫生安慰我說醫學發展很快,十年、十五年後可能會有一線生機。但誰還在乎?我失去了最好的兩位學生。在他們遇難前一小時,我大發雷霆,刻薄諷刺,僅僅因為他們想過得更舒適些。我無法原諒自己。

  “我反覆思考事故的原因。細胞培養儀不是阿黛爾的項目所需儀器,我猜沒有人給她講過注意事項。儀器是德國貨,他們的使用手冊向來恨不得從如何採礦煉鋼說起,沒人會耐心從頭看到尾。她應該是向陳學來的操作,而陳自己的項目不需要長時間使用這部儀器。我猜,那天我找到阿黛爾之前,她已經在實驗室工作了一整天。如果不是我中途打擾了她,這場事故本來不會發生。

  “現場發現了一段視頻,看起來阿黛爾本來準備給弟弟錄一段生日祝福,卻不巧錄下了自己和丈夫人生的最後一個晚上。這給了我啟發。從今天起,我開始錄製音頻和視頻日記。以防有一天我在實驗室被炸得血肉橫飛,沒人知道我的研究成果放在哪裡。

  “說到研究心血,我因為太相信陳,把所有研究成果都交給了陳。他仔細地鎖進了另一間房間的保險箱,因而成果倖免於難。不幸的是,保險箱用的基因鎖,除非設置者本人的基因,否則誰都無法取出資料。我想了各種辦法,都無法在不破壞裡面資料的前提下打開保險箱。

  “陳是孤兒,阿黛爾有個弟弟。我唯一的指望是他用了阿黛爾的基因。今天,我約了阿黛爾的弟弟見面。”

  阿黛爾的弟弟是個很有禮貌的少年,對待教授的言行無可挑剔,但尼斯本能地不喜歡他。換了是他,如果自己的血親死於工作事故,他對工作負責人一定不會這麼禮貌周全。

  教授對阿黛爾的不幸身亡表示了哀悼和難過,阿黛爾的弟弟聚精會神地聽著。

  “她參加工傷保險了嗎?”阿黛爾的弟弟問。

  教授把一個信封遞給了他:“這是社會保險機構的賠償金,除此之外,研究所還為員工買了意外人身保險,賠償也全部在裡面。”

  “她老公的賠償金也在裡面嗎?”阿黛爾的弟弟眼睛裡閃著精明的光,“他們雖然沒有結婚,但同居了三年,而且已經籌備婚事。我諮詢的律師說這種同居關係可以視同婚姻。她老公沒有繼承人……”

  教授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著阿黛爾的弟弟,似乎經過大半天談話,才第一次正式看清這人。

  “有商榷餘地,可以談談看。”教授說,現在他恢復了公事公辦的口吻。

  阿黛爾的弟弟並不意外:“你有什麼條件?”

  “我需要你的基因,只要一滴血。阿黛爾把我交給她的資料鎖進了保險柜,加裝了基因鎖。你的基因大概和她接近,其他的我來想辦法。”

  “那這點賠償金不夠。”阿黛爾的弟弟說,“男性失血傷身。我們國家有句古話,一滴精十滴血,我猜基因也是這樣……”

  “保安!”教授大喊,指著阿黛爾的弟弟,“把這個蠢貨趕出去!別讓他再在研究所附近出現!”

  畫面暗了下來,教授的虛擬圖像重新出現在空中,不是當年的形象,而是陳鷗和尼斯熟悉的那個人。

  “阿黛爾的弟弟留下了水杯,上面遺留的基因和基因鎖所需一點都不匹配。基因鎖用的是陳自己的基因,確定無疑。”教授注視著眼前的虛無,“陳鷗,告訴我,換了是你,你會怎麼做?一生的心血,兩名得意弟子未完成的傑作,都鎖在一個保險柜里,只有活人的基因才能開鎖。而本來擁有解鎖基因的人已經去世了。留給我的路,只有一條。”

  “在克’隆實驗開始之前,我與陳留下了各自的體細胞。因為克’隆人實驗是違法的,我們不可能找到大量實驗材料,只能從自身取材。當時我們以為可以隨時取樣,沒有細心儲存這些生物材料。當我想到這主意的時候,我到了低溫實驗區的儲藏室,發現大部分材料已經沒用了。如果我不立刻採取行動,僅餘的那部分細胞也即將失效。我解凍了一部分樣本,提取了基因,嘗試解開基因鎖――沒有用,只有活人基因才能開鎖。我是鎖的設計者,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我知道真相對你是多大的打擊,但得知真相是你的權利――你,陳鷗,是克’隆人,克’隆於我最好的學生陳。你的出生並非源於父母之愛,而是一個瘋狂科學家為了取得活人基因不得不採取的權宜之計。在你之前,沒有克’隆人出生。他很擔心自己打開的是潘多拉之盒。為此,他達到目的後就一直研究,如何不引人注目地對還是嬰兒的你實施安樂死。”

  ☆、尾聲(二)下

  尼斯關上電子日記簿,教授聲音戛然而止。但陳鷗似乎沒有受到影響,仍然直視著教授影像消失的半空,臉上毫無表情。

  書房沉默得可怕。

  尼斯想像陳鷗說自己不是他最愛的孩子,只是為研究而製造的試驗品。單只想像就讓他心底升起憎恨與怒火。這遠非欺騙那麼簡單,是對存在意義的根本否定,尤其當這些話出自最愛的親人之口。而當你開始憎恨親人,你會連帶仇恨整個世界。

  尼斯張開雙臂抱住陳鷗,感覺懷裡是一段朽木樁,微微加力就會崩潰。

  過了好一會兒,門外響起了斷斷續續的口哨和小奶狗的嗚嗚叫聲。

  “尼斯,我做了朗姆酒松露泡芙。”馬丁在門外高興地說,“你和陳鷗出來休息一會兒。總沒人和‘魅影’玩的話,它會得抑鬱症。”

  陳鷗身體震動了一下,似乎才從噩夢醒轉。

  “沒什麼,不是每個好結局都有好開頭。”儘管臉色十難看,他仍然本能地安慰尼斯,“何況我們都知道,教授道德標準與眾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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