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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設想兩種情境:第一,於同一個生化人身上‘同時’植入兩種認同的夢境;第二,於某種認同消亡或崩解之後再植入另一種認同。第一種情境沒有問題,它必然失敗,因為人無法在同一時刻認同兩個相異的自我。而第二種情境則等同於,若‘自我A’崩解消亡之後,人可否重新建構、認同一個相異的‘自我B’?……”

  “抱歉。我無法理解。”K打斷Cassandra,“你的意思是,我被植入的每一個人生,在每一次‘模擬死亡’後,都有感官破片殘留?”

  “簡化地說,正確。”

  “而這些感官破片依舊發生作用?”

  “如我所說,問題正在於‘什麼作用’——”Cassandra稍停,“理論上,無法排除它導致精神疾病的可能性,但概率不高;因為‘模擬死亡’畢竟已將絕大部分的自我認同拆解完畢……事實上,當初我的推測是,既然那是你作為人類的記憶,那麼,那些殘留破片之存在所代表的情感意義可能是:你生而為‘人’的鄉愁……”

  K閉上雙眼。黑暗中,他再次回到了那座夕暉下的雨後遊樂場。那虛假的初生記憶。離開遊樂場後,他沿著溪岸靜謐的小徑走過幾棟童話屋般的老公寓。流水潺潺。涼風輕拂。一切景物都暈染在一幅明亮而溫柔的水彩畫中。他在那裡翻牆偷取了衣物。他在河岸綠草地上遇見了一個褐發黑眼的小女孩。如同神跡,小女孩向他綻開了花朵般的純真笑靨……

  所以,他會想“變成一個人類”?他會因為自己依舊保留有已成殘片的“人的身份認同”,而意圖成為一個人類?

  “所以你擁有鄉愁。”Cassandra繼續述說,“所以你可能思念你的母親。所以你可能同時背負著身為被出賣者與告密者的罪疚。所以你可能同時經歷了屠殺者與被剝奪者的痛苦。你是背叛者。你是殺妻者。你是被虐者。你是殖民者。你是反抗者。你是剝削者。你是被壓迫者。你是被侮辱與被損害者。你既是加害者又是受害者。你吞噬了所有存在的夢境……”

  “何必如此?”沉默半晌,K睜開雙眼,感覺腳下虛浮,夢境的地域正轉身離去,“這有何意義?這就是你所謂的‘第三種人’嗎?”

  “這該問你自己。”Cassandra迴避了問題。暗影中,他的聲音滿是血痕,尖銳而沙啞;但表情卻迷茫困惑,“我也想問你。我想問你。是啊,這有何意義?人類的受苦有何意義?人類的恐懼有何意義?人類的同情有何意義?人類的殘虐有何意義?人類對異類的歧視有何意義?人,有何意義?……”

  “你為何讓我‘想成為一個人’?”K打斷Cassandra,“為何使我在身為生化人的同時,卻又想成為人類?”

  “這很奇怪……”仿佛未曾聽見K的質問,Cassandra依舊陷落於自己困鎖的迷霧中。如一尊無人操控的,暫止的,虛懸的木偶,“你為何想成為一個人?怎麼可能?在夢中,你經歷了所有情感,所有存在的可能。那就是全景。一切事物的幽暗核心。弗洛伊德之夢。如果你還記得其中種種,即便那只是某些情感的殘斷破片……你怎麼可能還‘意欲’成為一個人?”

  “你成功了嗎?”K問,“你認為你成功地創造了‘第三種人’?”

  “不,我想我失敗了。”Cassandra緩緩搖頭,“我錯了。我其實從來就沒有能力創造第三種人。你不是第三種人,你也永遠不會是第三種人。你只能是現存物。你只能是某種現存物暫時的畸變……”

  “你呢?你算是第三種人嗎?”

  “不,我不是。我同樣只是,也終究只能是某種現存物的短暫畸變……”Cassandra頹然坐倒。他混濁的淡綠色瞳眸隱藏於長發的暗影中。仿佛蕊芯中的某種流質突然乾涸,他似乎在瞬間衰老了。他的聲音物化為老人的腔嗓,沙啞而鈍重;如時光之魔法,如某種以衰竭為終局的自體演化,“過去,有一段時日,我曾以為,如若你不是,那麼尚存留有唯一的可能性:我自己。如若你不是,那麼或許我是。但我想,我已改變看法……”

  “為什麼?”

  “因為……因為我愈來愈軟弱了……”Cassandra眼眶泛紅,“我原本不應軟弱……在作為女身的Cassandra死亡時,在伊斯坦堡旅館大火後,我已清除了我曾擁有的情感成分。即使那難以被全數洗淨,至少也是絕大部分。但此刻,我感覺疲憊……如同現在,我看見你,過去的我的創造物;我看見她,”他的眼神指向Eurydice,“過去的我的女兒……我感覺,”Cassandra哽咽起來。皺紋在他的臉面上凹陷,如變動的河流,“我,我本來不會……不是這樣的……”

  K轉頭望向Eurydice。他看見她的臉。淚水在她美麗的瞳眸中凝止。她眉頭深鎖,五官陷落於自身的暗影中。她的嘴唇毫無血色。除了唇上一處艷紅齒痕外,關於她的臉,所有其他細節皆仿佛一幅陳舊靜物畫。一面具臉譜之黑白素描。

  “你的意思是,”K回過頭來,“你的情感狀態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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