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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雷,您別……”

  “不。你聽我把話說完。不錯,我在電話上臭罵了你一通,我那是忍無可忍!你可以恨我‘雷神爺’不近人情,但我老雷至今不悔!吳大姐哪,你的膽量可真不小呀!你出面打電話,你為啥不讓我那指揮千軍萬馬的老首長跟我打交道?他可以給我下指示,讓我執行吆!但是,我量他不會,也量他不敢!那種時候,你竟敢占用我前沿指揮所的電話,托我辦那種事,你……你,你就沒想想其中的利害關係嗎?!”軍長激動地用手指“咚咚”敲打著桌面。壓了壓火,他接上說,“要是時間後退三十幾年,如果我‘雷神爺’托你大姐辦那種軍人最忌諱的事,你會咋辦?罵我一通,搧我兩耳刮子,那是輕的!給我一粒槍子,算我活該!當年是個啥樣情景?‘妻子送郎上戰場,母親送兒打東洋’吆!那首歌,還是你吳大姐一句一拍教我唱會的,唱得熱血沸騰吆!”

  “老雷,您別說了……”媽媽啜泣起來。

  “不。我今晚的話多著呢!你這次來,我滿足你的要求。我老雷沒有忘記我當年說過的話:有恩不報非君子!沒有你吳大姐把我從死屍堆里背出來,我‘雷神爺’能活到今天當軍長嗎?!”軍長一下擰死菸蒂,站了起來,“行呀!只要蒙生本人也同意,你這遭來可以把他領回去!穿著軍裝回去可以,脫掉軍裝回去也行!我老雷辦事圖乾脆,這次,我簽字!我畫圈!”

  “老雷……”媽媽哭出聲來了。

  “但是,簽字畫圈之後,我的吳大姐呀,我老雷得讓你捫心問一問!那麼辦了,是報你的恩呢,還是把你往泥坑裡推呢?那麼辦了,死去的烈士會不會答應?養育我們的人民能不能答應?!別的不說,單說四三年秋在沂蒙山的那場突圍戰,我帶的那個營是整整四百人哪!可—仗下來,當吳大姐你把我從死屍堆里背地來後,活下來的有多少?只有四十三個倖存者,剛過十分之一呀……”

  軍長的聲音沙啞了。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發濕的眼睛,又坐了下來。他又點起一支煙,輕輕地噴吐著。

  媽媽不停地拭淚,軍長看看她,放緩了聲調:“在延安整風的時候,我們曾學過郭老寫的《甲申三百年祭》。那時候體會還不深。現在回過頭來看,打天下,坐天下,居功驕傲,貪安逸,圖享受,會毀掉一切的!前些年我靠邊站,得空啃了幾本古書,我反覆誦讀過社牧的《阿房宮賦》,杜牧就秦王朝的滅亡,發出這樣的感嘆:‘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我們黨作為工人階級的先進部隊,當然不可與歷代農民起義相提並論。不過,兩千多年封建特權的劣根性,資產階級腐朽發霉的毒菌,在我們黨內還是很有些市場呵!我們還有沒有‘倒退’之虞呢?是否還要讓我們的後人來“哀’我們呢?這完全取決於我們自己!”軍長抽了口煙,看看我,“經過十年動亂後,現在有人指責青年一代‘看破了紅塵’。那麼,我們這些老傢伙中有沒有所謂‘否破紅塵’的?依仗權勢,胡作非為,互開後門,損公肥己……發展下去,不得了哇! 老百姓有句土話,叫作上樑正下樑歪。我們這些老傢伙不做出樣子來,咋去教育青年一代?蒙生現在是功臣了,我不好再批評他。他過去之所以那樣,固然有他自己的原因,可吳大姐呀,難道你這當媽媽的就沒有責任嗎?”

  媽媽含淚點了點頭。

  軍長望著我媽媽:“你八歲賣給地主當丫頭,我七歲就給東家放牛。現在給青年人憶苦思甜,怕是起不到明顯作用了。但我們這些老傢伙常想想過去的苦。那還是很有好處的。‘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列寧算是把話說到家了!”軍長彈了彈菸灰,又吸了口煙,“六五年我到北京開會時,和陳老總進行過一次長談。當談到我們當年在山東時,陳老總意味深長地說,在他進棺材之前,他忘不了山東父老!當然,我們的陳老總不單是指山東父老,他指的是人民!要說報恩,我們要一輩子報答人民的大恩大德,而不是把我們當成人民的救世主!革命,是人民用小米餵大的;勝利,是人民用小車推出來的呀!”

  一彎月兒在窗欞上探出頭來,投進點點銀輝,屋內,靜極了。

  “今天見到梁大娘,別提我心裡是啥滋味兒。”軍長深沉地說,“吳大姐,你的蒙生是吃著梁大娘的奶長大的。可你看看梁大娘穿的那身衣裳,你再看看梁三喜留下的那欠帳單,你就不難想像出,她們還過著啥樣的日子啊……”

  軍長的眼裡閃著淚光,媽媽也在抹淚。

  “不錯。吳大姐,十年動亂中,你我這些老傢伙們都吃過苦,挨過整。可我要說,受苦受難最厲害的不是我們,是梁大娘那樣的老百姓!不必隱諱,就是我在蹲班房時,我吃的用的也比梁大娘她們好得多,甚至可以說沒法比。……咳!”軍長喟然長嘆一聲,“我那凱華十五歲時和他四姐一起,到延安延川縣插隊,住在我當年的一個老房東家裡。七七年春那陣我還沒復職,我專程去米脂縣看望我那老房東。誰會相信呀,老房東全家八口人,卻只有五個吃飯的碗,他們連吃飯的黑碗都買不全。當時,我……延安,那更是養育革命的聖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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