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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預感在三日後應驗。

  太皇太后崩,聖上悲慟,為之綴朝兩日,詔令民間悉停嫁娶,輟樂舞,朝官除冠纓,庶民去妝飾,盡服縞素七日。

  胡校尉一早起來,看著媳婦給兩歲兒子的小腳套上棉鞋,鞋面納的是紅線,立即呵斥她換掉。出門時,見到里尹老頭兒沿著街巷,正在挨家挨戶提點,將門前彩飾除下,拖長聲調說著,「兩日後午時,誠王殿下親奉太皇太后梓宮還京,萬民舉哀,家家戶戶都要張懸白布,到門口跪迎……」

  胡校尉暗嘆口氣,那天恰輪到自己白日值守。

  太皇太后梓宮本該從南面正門承天門入城,可是從北邊的燕山行宮過來,如要入承天門,就得繞城半圈。也許是不想大費周折擾民,誠王下令從北面應天門入城。到時必有一番極大的排場,胡校尉只希望千萬不要出錯,不要在自己值守的時候出任何差錯。這可是護送太皇太后梓宮回京的皇家儀仗,是誠王殿下親臨,聽說穿過皇城抵達宮城的時候,皇上會在宮城前率文武百官素服親迎。

  胡校尉心裡慨嘆,太皇太后離開宮裡都有多少年了,人死了才迎回,還不如尋常百姓家,尚能在老人活著時盡點孝道。死後哀榮大過天,她老人家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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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陽宮裡里外外也早換了一片玄黑素白。

  「她走時皇上還在幼齡,如今衡兒都兩歲了。」

  昀凰語聲淡淡,指尖拈著細銀針,引著線穿過,打上一個結,親手給阿衡縫著一件新斗篷。商妤知道昀凰不擅女工,這斗篷縫得並不精巧,卻一針一針勻衡綿密,若不是心境安定沉穩,縫不出這樣的針腳。

  衡兒不曾夜裡出行過,外面比宮裡更冷,不知這件斗篷夠不夠禦寒。昀凰打量著手中斗篷,又密密加了幾針。

  此時雪落無聲的宮城內外,恰是暴風雪來臨前最寧靜的時刻。深宮之中,看不見外頭的刀出鞘、箭上弦、人披甲,只有刮過宮檐的風聲,一下下聽來都像刀聲。

  車駕已齊備,已到了數著更漏聲的時刻,昭陽宮裡的皇后華昀凰,半倚鳳榻,斂眸低眉,只在不緊不慢的縫著一件孩童的斗篷。指尖如蘭徐展,玉簪低綰,周身的素色連了臉頰的瓷白,只有唇上氤氳著一點血色。

  靜臥休養了這幾日,氣色也未見回緩,商妤憂心她的身子,更甚於皇城上空呼嘯風聲中的刀聲。而她自己,卻在悠悠說著太皇太后蒼涼的此生。

  「她從昭陽宮遷入長樂宮時,也不過三十六歲吧。」昀凰淡淡問。

  「三十五。」商妤低聲回。北齊宮中歷代往事,在她隨嫁而來時已熟讀牢記於心。皇后居昭陽宮,太后居長樂宮,高氏也曾是這幽深昭陽宮的主人,爾後卻在燕山行宮孤零零住了大半生。

  昀凰頓住拈在指尖上的針,目光凝在針尖上,「終究還是回來了,長樂宮鎖閉了這些年,重又開啟,不知她情不情願以這樣的情勢回來。」

  對於高氏太皇太后,這個顯赫一時卻孤獨一生的老婦人,昀凰每每想起她顫巍巍執起自己的手,錯認是故人,心頭仍有酸楚,仍會想起自己薄命的母妃。

  「梓宮回到長樂宮之日,可惜我不能迎她了。」

  身側的商妤,仿佛出了神,一時沒有應聲。

  昀凰目光不抬的問,「你在想什麼?」

  商妤嘆了口氣,在昀凰面前無需掩飾,心中憂慮盡在臉上,卻一時無話可說,望了身側那盞碧琉璃宮燈,緩聲道,「妾身只是在想,明日之後,這昭陽宮不知是什麼樣子……但願別毀了這盞燈,難得有一樣是皇后心喜的。」

  昀凰將針線擱下,目光掃過那盞碧琉璃七層蓮花燈,移向紋錦層疊的帷幔、百鳥朝鳳屏風,投向次第宮燈映照的外殿,低低一笑,「這光,從琉璃碧里透出來,像極了從前晨光透過梧桐窗,照入棲梧宮的樣子……你還不曾見過棲梧宮,那時候,像是一處世外禁地,或是琉璃世界,外人不能踏足半步。如今這昭陽宮,卻是不一樣了,任誰來去,也都無妨。」

  北齊歷代多少皇后,來了去了,在這昭陽宮裡紅顏換了白髮,華昀凰也不過是一代過客罷了。商妤靜靜聽她說起棲梧宮,心中也悵然,回思而今,搖頭嘆息,「昭陽宮怎麼樣,都不要緊,要緊的是皇后你自己,不能再有閃失。」

  昀凰沉默了一刻,對自己,亦是對商妤,決然道,「一步步走到這裡,終於到了這一天,絕不容再有閃失。」

  商妤無言以對,明白昀凰的心思已被復仇在即的狂熱注滿,全無半分在她自己身上,她要的是這一戰不容閃失。商妤正欲開口,卻似有所覺察,回身看去,一驚而起,竟不知皇上什麼時候無聲無息走進了殿內。

  白衣輕裘的皇上,靜默的立在屏風旁,目光深寂。

  這目光令得商妤心頭一顫。

  他是聽見了方才皇后提及棲梧宮的話麼……商妤不敢多想,屈身行禮,低頭退了出去,眼前留下了皇上白衣勝雪的落寞背影,隱約竟與記憶深處不願想起的另一人重疊。

  昀凰怔怔看著尚堯,看著他緩步來到身邊,目光幽深,唇角輕抿。

  她的心縮了一下,想來,他是聽見了那番話……可他一言不發,側身在她身旁坐下,一如既往抬起手臂,讓她倚入他臂彎。昀凰屏住了呼吸,臉頰貼著他的頸項,等待他開口。良久也沒有等來半個字,只有他衣襟下沉沉的心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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