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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恆笑道:“那還不容易,這周我就給你弄出來!”

  薛建走過來,吳恆插著兜迎上去,一頭黑髮被大荒地的風吹得凌亂。

  “老薛,你說呢?”他笑。

  薛建看著他。

  吳恆在他的沉默里收了收笑,分析道:“我是真覺得這地兒不錯,以前你不是還說只有抓住政府大方向的人才能賺大錢嗎,你看這幾年地產界勢頭多猛,整個國家都在大肆鼓勵,趁這裡還沒發展起來,倒不如賭一把!”

  薛建不肯定不否定,看了他半晌,說:“你幾周沒回家了?”

  吳恆一愣,“老薛,我跟你說正經的呢!”

  薛建:“我也在跟你說正經的。”

  單啟鵬笑道:“對,老薛,好好說說他!這小子成天見地瞎跑!”

  吳恆踹他一腳,“我那是瞎跑嗎,不還是為了咱公司?”

  吳恆從大學時就口才出眾,公司對外業務和媒體採訪都由他自告奮勇承包。薛建年輕時話少,性格沉穩,單啟鵬則是張口就來,嘴上連個把門的都沒有,所以場面上的東西除了吳恆,其他兩人還真不能勝任。

  薛建皺眉:“你這些天都住在哪兒?”

  吳恆不以為意:“我全國各地跑,隨便找個旅館就睡了。”

  薛建捏住他胳膊,吳恆大叫:“操!老薛,你掐我幹什麼啊?”

  胳膊上沒肉,一捏全是骨頭,薛建道:“你回家休息一個月,我放你假。”

  吳恆“嘿喲”一聲笑了:“你少跟我來這套,公司是咱仨的,許你倆拼不許我拼,什麼道理?”

  單啟鵬雖然說話不好聽,不過也是真擔心他,這時便幫著薛建道:“大家誰也沒說不讓你拼,但起碼也得勞逸結合著來吧?咱們公司路未來還長,你現在把身體熬壞了,未來我們靠誰去!”

  吳恆心裡美了,大笑:“就知道你倆離不開我!”

  “是是是,我們都離不開你,”單啟鵬失笑,順著他道:“所以你可得悠著點兒,出點啥事我倆哭都沒地兒哭去!”

  吳恆點頭,“先把這塊地落實了,落實了我就歇。”

  單啟鵬一怔,氣得擼袖子:“我說你怎麼就不聽勸呢!”

  吳恆笑:“有眼光的人多了,你以為別人都跟你似的?惦記這裡的人肯定不止我一個,到時候被人捷足先登了,咱仨就抱頭哭吧!”

  單啟鵬頭疼,“老薛,你來,我說不過他……”

  薛建對大三角的發展前景和吳恆持相同意見,只因為顧忌他身體狀況才猶豫不決,少一個賺錢的項目不要緊,三人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沉吟片刻,他對吳恆道:“買下這塊地你就休息?”

  吳恆一本正經點頭:“絕對的!”

  薛建有時候想,如果當時再堅決一點,徹底打消他這個念頭,事情會不會就有許多轉圜的餘地。

  那個年代施工現場的安全條件遠不如現在完備。

  輕易出事,輕易受傷,對於每天在工地跑進跑出的吳恆來說前兩者的發生機率更比其他人高出幾倍。但當時他們都沒在意,休息了一個月的吳恆每天像打了雞血,大家就放任了。薛建記得他出事那天,電話里單啟鵬的聲音像勒在了鋼絲上,已經到了一個崩潰的臨界點,兩人瘋一樣地趕到醫院時,搶救室的燈持久不斷地亮著,而吳恆的妻子,姜凝,就靠牆坐在那,秀麗的面孔很蒼白,臉上沒有表情。

  兩人上次見她還是幾個月前。

  姜凝看見他們,漆黑的眼睛像沉寂的湖一樣,又低下頭。

  “坐吧。”

  單啟鵬走過去,直接跪在了她面前。

  “弟妹,我們對不起你。”他眼裡血絲密得仿佛蛛網,眼淚打著轉。

  薛建站在旁邊,盯著搶救室的紅燈,一言不發。

  “跟你們沒關係。”姜凝言簡意賅道,“是吳恆自己不小心。”

  單啟鵬:“弟妹,你先回去吧,原原在家裡沒人照顧怎麼行,這兒有我們呢。”

  姜凝抬眼,單啟鵬被她看得身上一冷。

  姜凝:“我說了,跟你們沒關係。”

  單啟鵬還要再說,薛建拉住他,搖頭。

  兩人都沉默下來,單啟鵬幾次忍不住瞥向姜凝,後者默默地看著搶救室的門,眉目冷淡,完全看不出在想什麼。

  兩個小時後,搶救室門開。

  醫生一臉遺憾地走到姜凝面前,姜凝聽他說完,點頭,一滴眼淚落下來,快速擦乾。耳邊響起單啟鵬撕心裂肺的哭嚎聲,她聽著,冷靜地隨同護士去辦理後續事宜,從始至終沒有再同薛建和單啟鵬說過一句話。

  葬禮辦得很簡單,薛建對那天的印象全是麻木,再回憶起來,腦中只剩下單啟鵬的哭聲,和姜凝戴著那頂黑色帽子上的黑色蕾絲花。

  “我不要他的股份。”

  兩周後,姜凝同薛建坐在常青集團的辦公室里。

  薛建看著她腫脹的眼皮,和沒什麼情緒的臉,想說的話又咽在了肚裡。

  姜凝:“直接轉到小原名下就可以了,等他十八歲後自行支配。”

  薛建:“那你什麼打算。”

  姜凝:“你不用管我。”

  薛建和單啟鵬不同,他和姜凝見面的次數微乎其微,一隻手就數得過來,對對方的印象大部分都來自吳恆。吳恆說她性子柔軟溫和,很賢惠,薛建在近幾次的接觸中發現並不盡然,起碼在他和單啟鵬面前,姜凝一直都是極其理智且冷靜的。

  甚至比他們任何人都堅強。

  “吳恆不在,我和老單必須負責任贍養你們母子。”和這個女人接觸得越多,他心裡那種複雜感就越重,把一張存摺推到姜凝面前,道:“股份我會轉到小原名下,另外每個月會往這張存摺上打一萬塊錢,你就算不接受,也得替小原想想。”

  姜凝頓了一下,最後把存摺收了起來。

  兩人分道揚鑣。

  大三角的地染了血,項目被薛建強行停止,改為花園,無論多少人勸阻也不聽,接下來幾年一直保持未開發的狀態。

  單啟鵬不再來公司,開始帶著妻子走南闖北地做生意,把常青集團的各項決策全權交給了薛建。

  薛建回想這些的時候,猶豫這樣一段記憶,到底應該給吳原透露多少。

  他至今記得吳恆顛顛跑到他面前笑嘻嘻地問出的那句話,問他願不願意給他兒子當乾爹。薛建當時沒回答,其實在那之後他一直都把自己看作吳原的父親。吳恆對吳原是無條件的溺愛,想方設法賺錢給他們母子最好的。薛建不是,他遠比在吳原面前表現得要嚴厲,等吳原大學畢業後才現身,在他真正需要幫忙時才出手。

  另一方面也因為他不敢面對這孩子。

  吳原和吳恆長得不像,他更像他母親,然而性格里那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韌勁兒卻完全從他的父親那兒繼承了過來,像得嚇人。

  *

  吳原被助理帶到他辦公室的時候,薛建沒想到徐漾那小子也會來。

  眉頭一皺。

  之前吳原為徐漾的事那麼著急,薛建還以為兩人只是關係很好的朋友。雖然他一直對徐漾的能力很欣賞,幫他也是出自真心,但當吳原在他向徐漾投去疑惑的目光,主動和他解釋“徐漾不是外人”過後,眼神還是不由自主地改為了審視。

  如果吳原的意思他沒理解錯的話,那這個徐漾,跟他們家小原……

  薛建喝了口茶,壓下心裡的震驚。

  “坐下說吧。”

  徐漾剛坐下就感覺兩道威嚴的目光緊緊盯著自己。

  ???

  好在他對這種眼神絲毫不懼,抬頭,落落大方地笑著與他回視問好。薛建挑挑眉,在心裡給了這個年輕人一個不低的印象分。吳原不知道他在和自己說話的同時也在默默地考察徐漾,正要開門見山,薛建忽然對他一抿唇,將剛才那張被他看了許久的三人合照送到了吳原面前。

  吳原見過父親的相片,一眼認出了站在薛建和單啟鵬中間的吳恆。

  血緣真是捉摸不清的東西。

  只靠這樣一張照片,腦中就凌亂地牽出了幾段沒頭沒尾的畫面,畫面里吳恆把他抱起來,指著兩個陌生的叔叔笑眯眯地為他一個個介紹。他這才發現單啟鵬的臉也是熟悉的,他是最常來他們家的那一個,每次都給他和母親帶許多吃的和禮物。

  至於薛建。

  他對他幾乎沒有太多印象。

  薛建當時太沉默了,他不記得他的臉,只記得走在前面時那道高而寬的影子。母親不會讓他們在家裡待太長時間,薛建也基本不會同他說話,他對他的印象只有那一道身影而已。

  徐漾在桌子下把吳原的手拉了起來。

  十指扣緊,吳原的確不是小孩了,也早就渡過了煎熬傷心的階段,但在薛建說起那段工地現場的事故時,發白的嘴唇還是深深抿在了一起。

  吳恆走後,母親很少再提起過他。父親的形象在薛建的描述中一點點立體豐滿起來,薛建開車帶他們去大三角現場,三個人走在綠糙茵茵的坡道上,薛建給他指當年吳恆站著的位置,吳原不知道他怎麼會記得這麼清楚,但在某個瞬間,他感覺自己仿佛真的看到了二十年前站在同一片土地上的父親,那種意氣風發,篤定自信的神情。

  風吹過時,眼淚在臉上劃了兩道。

  徐漾轉身叫他,正看見吳原低下頭抹臉。他很堅強,和當年他的母親一樣,流過眼淚就不再流了,徐漾走過去,難得地話少,只無聲地拉著他的手揣進兜里。

  吳原沖他笑笑,徐漾頂住他的額頭。

  “你想哭也沒關係。”徐漾道。

  吳原:“我媽以前和我說,再難過的事也只能哭一次。”

  徐漾默然,吳原看著地上的糙道:“她走的時候我哭了兩次,後來再也沒夢見過她,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她會不會是生氣了。”

  天真的論調聽得徐漾喉嚨有點堵,吳原道:“然後發現只是我自己想多了。”

  徐漾掌心貼住他後頸,往肩上摟了一下。

  “那是你媽對你放心了。”

  吳原閉眼:“嗯,我也希望是。”

  徐漾握緊他的手:“肯定是。”

  雖然氣氛沉重,但薛建回頭看見這一幕時,那一瞬的心情還是相當複雜的。

  他試著想像如果吳恆還活著,看到兩個孩子這樣會有什麼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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