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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異世人,終究與此世人不同。

  他終究還是個闖入者。

  希望和絕望並存。他無法想像,絕望後得來的希望,若再度失去,他會成為一個怎樣的人。

  “你何必為他人而活?從未為自個兒活過,為何要為他人捨命?”洛自醉喃喃道,閉上雙眼。

  “我知你可能覺著,這不過是局外人之言,無人了解你的痛苦。但,我亦曾被‘親人’囚禁過,一個牢籠一個牢籠地換,如囚鳥。我一直想要逃出去,一直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自由自在活著。卻因身患絕症,無法如願。即便是死了,執念卻不曾消失,所以來到這裡。你身體健康,可以逃,可以走,為何不走?”

  重霂嘴角的笑容剎那間消失了。

  兩人沒再出聲。

  似乎過了許久,洛自醉睜開眼,心中起伏已盡數壓下。重霂側首望著他,忽然道:“我想過——”他話音才起,手足倏地變長,臉孔亦開始變幻。洛自醉有些驚訝,鎮定如常後,身旁十歲左右的銀髮童子,已成了位十五六歲的銀髮美少年。

  少年眉目如畫,眼角微挑,氣質飄逸若幽蘭,但那兩雙重瞳,又令他染上些許異樣之氣,似徘徊在四界六道中的妖魔或精靈。

  仔細看,他的面貌和淑妃、長公主亦有三分相似。

  少年重霂重瞳中既平靜又哀傷:“我想過走。但,無法離開。我雖是家中長子,卻是庶出,且亦是不祥之子。九歲之前,我只有重瞳,發色仍然烏黑,雖生長愈來愈遲緩,卻似乎只是令我更像妖孽之子。直至九歲生辰,一夜銀髮,爹才注意到我,請夫子教我學識,而後獻給了丞相。唯有被他們利用,我才感覺到活著的價值。除了他們,我想不到任何人會接受我。”

  “孤獨……麼?”洛自醉輕聲道,不禁苦笑,“人,不適合孤獨。即便習慣了孤單,一旦有人關注,有人陪伴,便再也無法回到從前的心境了。”人,是群居的動物啊。

  “想捨棄他們,卻又無法捨棄。我是聖魔同體,可能成為聖子,亦可能成為魔怪。我根本無法正正噹噹成為國師。因而,我要殺以代之。我雖不喜歡權勢,但只有獲得權勢,才能令眾人承認我。只此一途,別無他法。”

  重霂渾身漸漸充溢著殺氣,洛自醉依然坐在原處,沒有迴避,只是笑:“你怎知世上不會有人不在意你的重瞳,會陪伴你呢?”

  “那,四公子會麼?”

  “若我說會,你信麼?”

  重霂笑了,雙手伸向洛自醉的頸項,殺意四泄:“我同四公子一樣,都非輕易信人之人。不過個余月而已,怎麼會信四公子此時所言呢?”

  眼見他的手快要碰觸到洛自醉,突然,半空中傳來飄飄忽忽的一句:“資質果然出眾。”

  重霂驚覺,雙袖翻飛,待要撒出毒物,為時已晚,不知自何處伸來的一隻手已揪住他的衣襟。

  便見重霂不停地掙扎,轉瞬間,變成個五六歲的幼童。

  洛自醉仔細打量著那提著重霂的銀髮年輕男子。那男子容貌極為出眾,銀髮上配著玄色玉飾,著一身淡墨色紗袍,瀟灑無比。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卻是他那一雙瞳眸,一金一藍,一如炎炎烈日,一如極寒之海,異常妖異,卻也異常神聖。

  見洛自醉端詳著他,男子低低笑道:“異世使者,我叫閔衍,是昊光國師。”

  “國師大人可收下重霂麼?”洛自醉問。方才重霂若要殺他,機會也不少,卻一直在猶豫,可見他已動搖。而國師們對所謂重瞳、金銀妖瞳都似乎不甚在意。且這位國師性子不同於初言,更為詭異,想必能收服重霂罷。

  “四公子若不在意他對公子無禮……”初言推門而入,他身後是依然沉靜,右手緊緊按著碎月劍柄的洛無極。

  “自然不在意。”洛自醉笑回道,“他並非真心想殺我。”

  洛無極冷冷望了望仍然漲紅臉掙扎不已的幼童重霂,道:“國師大人好好治治這白毛狐狸。若非我家公子寬容大度,他今日行刺公子,我定要讓他死無葬身之地。”他與四位國師早便到了,重霂斷然不可能傷害洛自醉,他卻不能容忍任何對洛自醉不利的人。

  洛自醉安撫道:“無妨,無極。話說回來,重霂究竟多大年紀?”

  聽得此話,重霂立刻停止掙扎,作束手就擒狀。

  初言淡淡笑道:“他大概只有五十餘歲,外貌應當是五六歲童子模樣。但為了服眾,多年來,作十歲樣貌示人。方才他又不願你同情他,才又刻意長了幾歲。尚未從師修行,便有如此能力,實屬萬年難遇之才。”

  閔衍見重霂頗覺難堪,笑道:“你就如此在意你的年齡與外貌之差麼?有意思,我收你為徒罷。”

  重霂待要反駁,閔衍立刻隨手點了他的啞穴,道:“我的話便是天命,容不得你說不。”

  一物降一物。洛自醉和洛無極不禁暗忖。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又一位著淺綠衫的銀髮年輕男子出現了,笑道,“異世使者,我是了時,獻辰國師。”

  “三師弟終究也有徒兒了。”再一位著淡黃衫的銀髮年輕男子憑空出現,端坐在軟榻上,笑道,“我是無間,溪豫國師。”

  這兩位也都是出眾的美男子,各有特色。無間笑中帶些冷色,了時卻笑得異常溫和,溫和得令人脊背生寒。

  洛自醉一一行過禮,請他們坐下。洛無極頗覺好笑地望了重霂一眼,一番無聲的嘲笑之後,沏了壺茶,給貴客們斟了茶,便靜靜地立在洛自醉身邊。

  見了洛自醉,三位國師卻都未再說什麼,只是五人飲了一會茶,便告辭離開了。重霂則被閔衍拎走了。

  洛無極目送他們,笑得好不愉快。

  眼中釘肉中刺終於離了一段距離,真是神清氣慡。

  洛自醉瞥著他,這才覺著他與重霂二人的狀況與當初大不相同:“無極,你與重霂交惡至此麼?”

  洛無極回望著他,笑道:“他若從此不再出現於我的視野中,便最好。不然,我自覺難以控制殺他的衝動。”

  洛自醉微怔,輕聲道:“竟到了如此地步麼?重霂本性倒也不錯,你試著與他好好相處罷。”

  洛無極笑容頓失,良久,才道:“盡力而為。”他忽地想起,除了黎唯,似乎洛自醉的其他朋友都與他八字不合。譬如封念逸,譬如後亟琰,又譬如現下這位重霂。

  想著,難得地,他臉上浮現出些許不悅之色。

  前路漫漫,加之阻撓重重,他心中長嘆一聲。

  戀慕的人卻始終未察覺他的心事,朗朗笑道:“如此為難麼?也罷,慢慢來罷。天色尚早,再來一盤如何?”

  “方才那盤你已露敗勢,復盤繼續如何?”

  “罷了罷了,重來罷。”

  “復盤也容易,每一步我都記下了。”

  “你那麼想看我被逼得走投無路麼?”

  “不,倒是你,為何不願認輸?”

  “……輸得太多了罷。”

  “你卻從不願我讓子。”

  “這與輸是兩回事,算了,復盤罷。”

  ……

  有些時候,口角之爭,洛自醉敵不過洛無極——許久以來便是如此了。

  戌時初,洛自醉頭戴鑲著黑曜石的月牙白軟玉冠,耳垂翡翠耳鐺,身穿淡青底色、上繡霽雲飛雪的中袍,披著透明薄青紗外袍,與簡單束起長發,身著白底色、上繡修竹青筍中袍的洛無極一同前往游宴場。

  路上不曾遇到任何人,兩人來到中聖宮湖上金壁輝煌的龍船里,便見黎唯、後亟琰已經到了。後亟琰坐在皇顥身側,對他們輕巧一笑,黎唯則坐在他們身後右側,淡淡地朝他們點點頭。洛自醉笑著走過去,坐在帝後左後側,洛無極在一旁悄然侍立。

  “方才,我和拾月君到你的寢殿,打算喚你一同前來,卻見你和小書童正在下棋,興致勃勃的,因而便先來了。”後亟琰輕聲道。

  “興致勃勃?”洛自醉失笑,道,“不過下一盤棋而已,你們大可出聲。”

  後亟琰只瞧了洛無極一眼,但笑不語。

  黎唯淡淡道:“見你心情似乎不錯,因而……”

  “是麼?”洛自醉從未想過,自己與洛無極相處的毫無拘束,看在他人眼裡,竟是如此高興的模樣,笑了笑,道,“今日事情了結,心情好了不少。”

  “了結了?”皇顥飲了口茶,道,“朕還想見見那重霂呢。”

  “往後大概也有見面的機會。他可狡猾得很,聖上也得提防著。”後亟琰道,“昊光國師收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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