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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念逸走近,取過茶杯,喝了一口,丹鳳眼仍瞧著他。

  洛自醉也捧起一杯茶,笑了笑:“不知封二公子此行何意?復仇麼?自醉正等著。”

  封念逸正要再啜口茶,聞言動作微滯。八角亭內頓生一片尷尬的沉默。

  洛自醉抬眉坐下,臉上沒了那七分虛三分諷的笑容。

  封念逸喝完茶,放下茶杯,仍然直挺挺地站著。

  過了許久。

  兩人的視線再度在空中相交。

  封念逸這才淡淡地開口了:“我,不會道歉。”

  洛自醉望著他,又倒了杯茶,抿了抿已經涼透的茶水,輕笑道:“我也不期望你道歉。不過,你使我帶傷昏迷回家,驚了我娘,定得去向她請罪。”

  “我是從洛夫人院內來的。”

  言下之意,已請過罪了。

  洛自醉微微一笑。

  又是一片沉默。不過,先前的難堪已漸漸消去了。

  “你,到底是誰?”似自問,又似詢問。

  “我的身份就如此重要麼?無論如何,我如今是洛自醉。舊日都已過去了,我覺得也沒必要再提起。”

  封念逸淺淺挑了挑嘴角,雖終究露出了些笑意,卻是苦澀無比的笑容:“醉……”他頓了頓,望著這人的剪影。

  先前這人還在他跟前稍加掩飾,現在全然是和那人不同的氣息。他自幼熟識的那個洛自醉,他愛上的洛自醉,是柄鋒芒畢露,利可削鐵的絕世好劍。那人從不懂得收斂自己的凌人盛氣,無時無刻不引人矚目,令人心折又愛憐。而這人,卻是初看豐潤如玉、內里卻浸透寒氣的冰玉劍鞘。劍和鞘,天差地別。

  天差地別。

  洛自醉偏過臉,睇著他痛苦糾結的面孔。

  他知道他仍然無法抑制地將他和以往的洛自醉作比較。

  失去愛人和失去親人一樣痛苦麼?或者有何不同?他只是有些微好奇和同情,並不真正想知道。他向來覺得,自己對人依賴得愈少愈好。親情,無法拒絕;友情,無法避開。那至少,要遠遠迴避書中提過的“生死相許”的愛情。

  不理解愛情,不試著理解愛情,不再認識他人,他就仍然可能有機會過自己夢想中的生活。

  親人和親人之間的牽絆,朋友和朋友之間的牽絆,都是可近可遠的。安心離開,又能安然歸來。但,情人和情人卻不能如此灑脫。

  自由的羈絆,是他最不願沾惹上的。

  再者,“生死相許”?

  他完全能確定,他珍惜生命勝過珍惜一切。或許,這便是愛罷。愛的,是歲月和時間。

  “封二公子,逝者已矣,節哀罷。”

  洛自醉望著這仍舊痛苦萬分的男子,淡淡地道。或許只有對著封念逸,他才能這麼說。換了是洛家任何一個人,他怎麼也無法忍心罷。

  封念逸愴然一笑。

  洛自醉立起,掀開錦帳,出了八角亭。封念逸也跟了出去。

  在亭中待慣了,即使身著大氅,也覺得有些寒冷。洛自醉環顧四周:玉樹瓊枝,素被鋪地,雪國風光,分外妖嬈。

  兩人一前一後在靜寂的花園中走,留下一串或深或淺的痕跡。

  走了許久,兩人才來到幾樹洛自醉甚是欣賞的木芙蓉前。今年的雪似乎較往年下得早了些,木芙蓉花期還未過。赤紅、粉紅、玉白的花瓣上托著幾片雪。花、雪俱是柔軟輕盈,互相映襯,一暖一寒,更是令人轉不開眼。

  “封二公子和黎二哥一樣,都在府中閉門反思?”

  “不,我今日告假。……洛將軍和三位兄長的事……”

  “我不擔心。”洛自醉輕笑道,“雖不能說十分解上意,七八分倒還猜得出。降罪洛家,不過是為下一步做好一個誘餌罷了。”

  封念逸瞟他一眼。

  “封二公子冒著抗旨獲罪的危險潛入洛府,就為了說這些麼?”

  “封二公子……”封念逸滿臉苦笑,滿臉無奈。

  洛自醉明白他聽得彆扭,心想若叫“逸”他心裡更彆扭。“你我相識一場,你若不介意,往後我便喚你‘念逸’,你喚我‘自醉’便可。”

  封念逸點了點頭。

  “既無他事,我送你出去罷。”替人引路到高牆邊,理所應當一副送客的模樣。

  客人也不好違主人的意思,輕飄飄地上了牆頭。

  兩人正要互道再會,牆頭倏地冒出兩顆腦袋。

  兩雙眼睛見了牆頭上臨風而立的封念逸,立即反應過來。一個氣沖沖跳上來:“封念逸!你竟敢傷了太傅!”另一個倒是冷靜不少:“聲音這麼大,小心引人過來。”

  話才出口,便聽牆外傳來一陣吆喝。

  三個牆頭客忙落入院內。

  洛自醉這才看清楚,今天這兩人不僅仍然滿身灰塵,髒亂不堪,身上似乎還有傷口。尤其是太子殿下,臉頰上的那幾道口子還滲著血。

  他這模樣,折了不少皇太子的威勢,和封念逸對峙顯然落在下風。

  倒是洛無極,上回像只護巢的野獸,嘶吼咆哮,這次卻異常安靜,只是臉上還帶著幾分不悅。

  “念逸,你恐怕馬上要忙了,去吧。”

  沒待兩個孩子陰陽怪氣大叫著“念逸?!”以示不滿,封念逸頷首,輕輕一聲“再會”便沒了影子。

  “念逸?!他傷了你!你都忘了?!”

  “太傅!怎能對他這麼寬容!”

  洛自醉抬抬眉,轉身便往回走。

  兩人還跟在他後頭,一路抱怨。

  回到八角亭內,他收好紙張和紙鎮,抱在懷中,走回自己的院子。

  吵了許久,後面的兩人倒是安靜了,隨他入了屋,不作聲地坐下了。

  洛自醉將紙張收好,倚在軟榻上,閉上眼睛便要休憩。

  就聽洛無極低聲道:“是因為……朋友,你才原諒他?”

  “是又如何?我已經不計較了,你也別老記著。”

  洛無極急促地呼吸著,沒再答話。

  這孩子在想什麼,他愈來愈不明白了。洛自醉悄悄睜開眼,望著背對著他的洛無極,半晌,目光落在趴在案几上的皇戩臉上。

  “太子殿下還是儘早換了衣裳,入宮去吧。”

  “太傅。”皇戩抬眼盯著他,“齊家會死多少人?”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一將功成萬骨枯,何況九龍至尊之位。”

  洛無極側過身來:“你若真可憐他們,方才就該住手。”

  皇戩看看他,一笑道:“我更惜自己的命。”

  洛自醉聽了,禁不住笑出聲來:“無極,記住,太子殿下說得極是。天下間,再沒比自己的性命更值得珍惜的東西了。”

  他說罷,皇戩撫掌而笑。洛無極狠狠瞪了兩人一眼,不發一語地站起,走了出去。

  洛自醉復又悠閒地躺好,皇戩則仍然趴在案几上,一時不知神遊何處了。

  “太子殿下殺了人會怕?”

  “不。我沒殺人。但,他們因我而死。”

  “錯。他們並非因你而死。他們選錯了,才會死。太子殿下對自己沒有信心?”

  “不,我會是池陽的皇帝。”

  “是了。他們沒選池陽未來的帝皇,所以必須死。”

  靜寂過後。

  “太傅,是心甘情願選我的麼?”皇戩忽然問。

  洛自醉瞟他一眼,淺淺一笑道:“不管如何,我覺得我選對了。”

  “太傅連哄也不肯哄我。”皇戩長嘆道,眉眼微彎。一時間,洛自醉似乎看到十年之後的俊美青年,華貴雍容、傲視天下的模樣。

  “太傅,你放心我嗎?”

  “太子殿下指的是?”

  “還能是什麼?我知道,洛無極擅使風、水、火、電。”

  “他既然肯在太子殿下面前展露靈力,就是信任。他信任太子殿下,我何嘗不能信?”

  “真的?”

  看著那雙散盡暇塵的清澈眼眸,洛自醉只是笑。

  事關洛無極,他無法迴避,也無法敷衍,更無法挑明自己骨子裡的不安全感。

  見他如此,皇戩不怒反笑,小聲道:“太傅不答,我更是高興——太傅從心底原諒我了。”他面帶喜色地站起來,優雅地轉身,緩緩走出屋去。

  洛自醉眯起眼。漸漸離去的背影愈來愈長,愈來愈結實,身形拔高,氣度更沉穩。少年轉身,神情平靜無波,只一雙墨似的眼,透出幾分難測。

  這少年。

  是,洛無極?

  長大後的洛無極是那樣的麼?為何突然想到他了?洛自醉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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