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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自醉道,熱水蒸得他臉又紅了。

  “昨夜勞無極照顧公子了。

  小人睡過一會來瞧時,張兒那混帳已經睡過去了,都是無極在照料公子呢。

  ”“是麼?”洛自醉回憶著,迷迷糊糊好像的確瞧見洛無極的臉了。

  不知怎麼,知道他昨夜一直照顧他,心裡也舒暢了一些。

  “無極呢?”“他正在書房練字呢,公子要喚他來麼?”上前一步,唐三倒了些熱水,輕聲道。

  “不了。

  ”洛自醉搖搖頭,一會兒還是和他說清楚得好。

  是他有錯,自然得他去找他。

  “公子,當真不必請常太醫來看看麼?”“我燒已經退了,再休息兩天就好,不必煩勞大嫂了。

  ”渾身上下燙成蝦子般之後,洛自醉才著衣整冠,來到花廳用早飯。

  早飯是銀耳桂圓蓮子粥,配了一些素菜。

  他睡得久,覺得餓,這粥也熬得正到好處,入口即化,微甜不膩,所以便一連吃了兩碗。

  吃過早飯後,他便到了書房。

  洛無極正端坐在一個杉木案幾後頭,抄寫書文。

  他進來了,他連頭也沒抬。

  洛自醉站在門邊,靜靜地看著他的動作。

  七歲。

  他失去父母也是在這個年紀。

  那時他也渴望有人真心關愛他,渴望知道自己是為什麼而存在,要怎麼活下去……洛無極心裡想的,也無非都是這些;擔心的,也無非就是這些。

  特別他還占了他爹的身體。

  想必他開始仍然有些期望的罷。

  期望他能像以前的洛自醉那樣疼愛他。

  但他畢竟是另一個靈魂,比起以往那個人,待他人、待他有太大的區別,所以才會讓他失望。

  不該的,不該把這孩子當成累贅。

  這是他要得到生命所必須付出的,也是他面對境遇相當的人所應該付出的。

  在那些人身邊活得久了,自己也染了利益至上的氣息,甚至都不會誠心實意待一個真心人了。

  人為己而活,這話並沒錯。

  但對人也該分出親疏遠近。

  他明明已經清楚,不是所有人都是懷著異心接近他人的。

  他明明也將洛家人當成真正的親人來看,為什麼不能讓洛無極也成為其中一人?就因為他是那個條件麼?或許他不是“條件”而是“機遇”,他來到這個世界的“機遇”。

  他甚至該感謝這個孩子的。

  “無極。

  ”他輕聲道。

  洛無極放下筆,抬頭望著他,臉仍然繃得緊緊的。

  洛自醉淡淡一笑,在他對面坐下來:“我有話對你說。

  ”不經意看一眼他抄寫的文字,很漂亮的小楷,字體字形都十分不錯。

  二哥還說讓他督導他念書寫字。

  看起來,單寫字這一項,他比起洛無極來差得遠了。

  “若是那些虛話假話就算了,你留著給別人說。

  ”還是不假辭色。

  “不,不是。

  是連對你二伯、三伯都不曾講過的話。

  ”並不是想隱瞞他們,而是覺得有些事於他們之間的來往並不重要。

  何況,過去的一切,他本來是一點也不願再想、再提起的。

  而今天,卻忽然覺得對這個孩子應該和盤托出了。

  大概是想擺脫他所說的虛偽,想得到他的信任罷。

  洛無極垂下眼:“那為何要同我講?”“你我之間不同。

  ”“有何不同?我們同在宮裡,你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看出你的真面目,而二伯、三伯還是將你當親兄弟護著?”洛自醉怔了怔,真沒料到這孩子這麼聰敏,想得也這麼多。

  不過,在他眼裡,他竟然真成了這種人?他苦笑一聲,道:“不是,你且先聽我說。

  ……我發誓,一句也不是假話。

  ”“對神發誓,我便信你。

  ”洛無極伸右手握住他的右手掌,高高舉起來,臉上仍然凝重。

  “好,對神發誓。

  ”洛自醉無奈,閉上眼,高聲道,“我洛自醉對神發誓,對洛無極不提半句假話,否則必遭天罰。

  ”見他發了重誓,洛無極臉色才和緩許多,露出一副成人的沉穩模樣,道:“你說吧,我信。

  ”使風探探四周——書房外沒有人,唐三領著五個小侍正在打掃庭院。

  洛自醉壓低了聲音,道:“我說過,我不是這世界的人,而是異界來的遊魂。

  ”洛無極看他眼神有些迷茫,似乎已陷入過去的事中,點頭道:“我知道。

  ”“我父母在我七歲時,因意外過世了。

  親戚你推我搡,沒一個願意收留我。

  我從一家換到另一家,受盡他們的冷眼。

  在那世界,不慎讓他人致死致傷,須得賠償錢財給死傷者的兒女或父母。

  後來,我便得到了那筆錢。

  得知此事後,那些人立刻露出貪婪的嘴臉,爭著要我去他們家。

  我不信任他們,便住回了自家的小院裡,自己照料生活,上學堂。

  但,這種日子沒過多久。

  十一歲的時候,學堂里例行檢查身體,經大夫診斷,我得了重病……誰也治不了的絕症。

  ”洛自醉的目光悠遠,仿佛回到了過去的日子。

  那段傷懷的日子,心中不甘的日子,寂寞的日子,絕望的日子,確實是想要遺忘,也不能遺忘的。

  他的過去,隨著他的魂靈來到了這裡,同許多際遇、緣分一起,造就了現在的他。

  洛無極看出他眼底沉沉的悲哀和孤單。

  這些熟悉的情緒,如漩渦一樣,把他埋在角落的記憶都引了出來——那些周圍人的異樣目光;那些躲躲閃閃去看望爹爹的日子;那些在長夜裡一面恐懼失去最親的人,一面哭泣的日子;那些不斷對著牆壁質詢自己究竟是誰的日子……原來,這個人,也是孤孤單單過來的,也是從恐懼和不安中過來的。

  這麼想著,這個人和他的爹爹的差距便愈來愈遠了。

  倒是,仿佛和他,愈來愈近了。

  “在醫館裡待了一兩個月,沒有人來看我。

  我很害怕,不想一個人待著。

  就算是那些親戚也好,我希望他們能來看望我。

  哪怕只是一小會就好。

  這時候,一個親戚說要照顧我,將我從醫院接到她家中。

  我得的病,若是流血了,便可能傳染給他人。

  他們家人很怕我,沒過幾天,就將我關進一間小屋裡。

  ”“那小屋裡,只有一張床,一個洗浴室,幾排舊書,一個小小的窗口。

  我在裡頭待了三年。

  沒人來看過我,我也從沒有出去過。

  我想,大概,就算坐牢,也比這樣要好些罷。

  ”他常常坐在冰涼的地上,仰望著那個高高的、人鑽不過去的小窗口。

  整整三年,他能看見的景色,只有那片天空,和那些偶爾飛過的鳥。

  他哭泣過,他鬧過,他自殘過。

  沒有人理會他。

  他的生死都和別人無關了。

  於是,他變得安靜,十分安靜。

  孤單寂寞已經不要緊了,那時他唯一想要的,便是走出那個房間,看看外面是什麼樣子。

  他想要自由。

  “後來,終於教人發現了,又被送到另一個人家中。

  雖然房間變了,我卻還是被關在籠子裡的鳥。

  輾轉來去,十五歲時,我又回到自己的家。

  雖然只能等死,雖然還是孤獨一人,但卻能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十七歲時,我開始發低燒,不能照顧自己了,於是便又住進了醫館。

  這病拖了一年,整整一年,都很痛苦。

  開始不過是經常著涼。

  後來,著涼了,肺不舒服,接著便生了重病。

  好不容易熬過了那回,沒多久,手上便碰了傷口。

  不過小小的一道傷口,卻感染了,一直不能癒合。

  再後來,又感冒了,發高燒,不能呼吸,渾身疼得難受。

  滿十八歲不久,我便在昏迷中死了。

  ”洛無極看著洛自醉的雙眼。

  忽然覺得他的目光虛無飄渺,似望著眼前的他,又似望著很遠很遠的過去。

  他們,仍然相隔很遠。

  他覺得有些懼怕。

  雖然這人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但或許因為那具身體的緣故,他很想就這麼待在這個人身邊。

  在這個人身邊,才覺得安全,才覺得安心,才會高興。

  可是這個人呢?卻像時時刻刻都要丟下他,走得遠遠的,走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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