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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生說,好。

  生煎上來的很慢。

  李希曼百無聊賴地靠在他肩上。

  兩人要了一兩薺菜,一兩蝦仁。

  生煎很飽滿,大大的,白白的,撐的圓圓的,上面灑著黑芝麻。

  李希曼說,要是人生也這麼飽滿就好了,像生煎一樣……

  陳生沒有說話。

  但聽完那句話,他吃不下了,不知為什麼很難過。

  人生不是生煎,人生沒有那麼飽滿,人生更像是煎荷包蛋不加油,坑坑窪窪,像月球表面一樣。從鍋里剷出來的時候還要粘底,粘底的地方焦了,黑了,苦的,那是叫做留戀的東西。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陳生如常,李希曼如常,顧望之如常。

  顧望之偶爾去叨擾陳生,因為她總是沒學會。

  她問姐姐呢,陳生告訴她李希曼出去逛街了。

  自從知道每晚陳生都會教李希曼彈琴,顧望之便錯開他們的課程,白天去拜訪。

  那天周末,在陳生的書房裡,白天。

  坐在琴前,她看起來很失落。

  “我是不是不應該學下去?”顧望之說。

  “為什麼這樣說。”陳生道。

  “別人一個鐘頭可以練好的,我要花三個鐘頭,五個鐘頭。可能沒天賦吧。”

  陳生靜默了一會兒。

  顧望之看向他。

  陳生面朝著自己,但站得有些遠,冬日不很明亮的天光從他背後斜斜灑進,襯得神情不清晰。他退後幾步靠在玻璃窗框。

  可能是陳生太久沒有說話。

  顧望之以為他對自己失望了。

  顧望之道,“對不起。”

  陳生道,“沒事,對不起什麼。”

  顧望之低垂著眼看向琴面。

  陳生走近她,扶著她肩輕輕地說了四個字。

  “大器晚成。”

  顧望之抬頭。

  陳生依舊溫和地笑,“你怎麼知道,你不是那個大器?”

  似是受到某種觸動,顧望之訥訥的,眼眶有點紅,卻沒有了言語。

  陳生把她拉近自己,輕撫她的肩,等她緩過了一陣子。

  陳生說,“為什麼我這樣教你,你有想過麼。”

  顧望之沒有回答,不是沒有想過,而她沒想通,只能想是自己太笨了,笨到老師看不下去,又不能放手。

  於是陳生說,“因為你或許能成為最好的琴者。不偏執,不孤傲。”他笑了笑,“李希曼就沒有。”

  顧望之驚訝地看他。

  陳生道,“當然不是一開始就這麼認為的。”

  顧望之應了一聲。

  陳生道,“別難過了,彈梅花三弄給你聽,聽完再決定要不要學。”

  陳生十指緩落。

  音聲奇絕。

  空靈灑脫。正是落英繽紛,漫天寒梅隨雪墮。

  “不偏不倚,歡喜無悔。”奏罷,陳生道。

  顧望之道,“我會繼續練。”

  陳生笑了,顧望之看得出,他真的開心。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顧望之都不知道,陳生說的“大器晚成”,是鼓勵她騙她的,還是真的這麼想。

  在那天之後很長的一段日子裡,她都沒有再去找陳生。她想著,要自己悟出點門道,把梅花三弄彈通透,再去找他。

  只是,顧望之沒有料到,正在她練梅花三弄的日子裡,她錯失了某種東西,梅花般隨風飄落的某種東西。那天是她最後一次看見陳生好好地、好好地站在他面前,認真教她琴。

  李希曼回來是傍晚。

  “你今天去哪裡逛了?”陳生隨口問。

  “嗯……中山公園。”李希曼隨口答。

  “晚飯吃過沒有?”

  “吃了。”

  “和誰吃的?”

  李希曼回頭看了陳生一眼,陳生正在客廳的椅子上看書,她道,“和自己。”

  陳生道,“今天練不練琴?”

  “今天有些累了。”

  “好,明天練。”

  “明天也有些累了。”

  “好,後天練。”

  李希曼看了他一眼,繼續照鏡子。

  陳生明白再多講會吵起來,就自己回屋了。

  很困,但是睡不著。

  房門是鎖著的,他用鑰匙打開抽屜,抽屜里有幾瓶藥。

  前幾天夜裡,他開始睡不著,就去醫院開了藥,還有些其他的。吃完這些,有敲門聲。陳生便把瓶瓶罐罐裝起來,關上抽屜去開門。

  “鎖門做什麼?”她臉上帶著笑,看起來很溫和、帶點愧疚,“剛剛脾氣不好,你別跟我計較。”

  “沒事。”陳生接過她手中的碗,“這次是枸杞銀耳。”

  “嗯。”

  “好。”

  不知為什麼,言語越來越少。

  李希曼把夜宵給他以後,似乎與他聊了兩句,似乎又只是倚門站著,站了一會兒便離開了。

  他們如往日般分房睡。

  當夜,陳生上腹疼痛難以入眠,起來吃藥,不見好轉,疼痛漸漸蔓,徹夜未眠。

  第二日,陳生照常上班。

  中午,陳生把餐卡借給實習生,道不餓,獨自往一樓室外吸菸。

  隨後幾日亦是如此。第三日實習生過意不去,吃完飯在綠化帶邊找到陳生,非要給他兩瓶酸奶,陳生乏力,道謝後接過放在一邊,離開時險些忘記拿。

  陳生往辦公室走,三九嚴寒的天出了一身冷汗。

  傍晚到家時候,李希曼不在,見微信里告訴他逛街去了,自己吃飯。

  陳生無法,點了外賣,吃兩口不再動。丟掉包裝盒,往書房練琴,數曲奏罷,覺琴弦需要上膏了,便往樓下琴房取。

  鑰匙開了門,開燈後,見人影一道閃過,陳生皺眉,喊了兩聲“是誰”,無人答應,便順手拿起琴椅往裡面去。

  一個人也沒有,陳生仔細看過,琴室里藏不住人,窗亦是鎖著的。不敢置信,他查遍了所有房間,甚至門後,一無所獲。

  房間裡真的沒有人,陳生揉了揉眉心坐在琴椅上,冷靜片刻後,再次搜索了房間,結果如初。

  陳生心中煩悶,關門拔了鑰匙便出去,也忘記拿琴膏。想起來時已經回到樓上,不願再去,便回屋繼續彈琴。

  一曲接著一曲,房間裡傳來陳生的聲音:

  “第九節,六弦勾完上七徽,上完七,不要直接回到五弦七徽……”

  “回到八徽半,拔出聲音,再注下去……”

  房裡的聲音響到凌晨,陳生從屋裡出來,見李希曼仍沒有回來,再發信息也沒有回,電話不接。

  陳生有些擔心,轉而想想,三十四歲的老女人有什麼可擔心的。心中頗苦澀,如那日般疼痛蔓延至胸口、全身,睡意全無,回屋吃了藥便躺下,仍舊心煩氣躁,乾脆起來至陽台吸菸。

  過去只是鈍痛,如今常常絞痛,陳生不知道自己可以瞞到什麼時候,看著指尖的火星在吞噬著白色煙支,冷風加速燃燒。寒夜裡,煙末端的光亮分外溫暖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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