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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一山二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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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本書真是老四海做的,但不是他寫的。前年老四海在烏魯木齊的一個書攤中發現了一本市井小說《一不留神》,作者是庸人,內容是一個騙子破壞軍婚的故事。老四海覺得小說寫得還可以,但從沒聽說過作者的名字。後來他在各種媒體上搜尋作者和這本書的消息,卻發現作者和作品都沒什麼名氣,這種作品大多是要被淹沒的,於是他便萌生了假冒作家的念頭。老四海這輩子擁有過無數個身份,顯赫的,富貴的,威嚴的,和藹可親的,人面獸心的,卻惟獨沒做過文化人。他一直認為,自己的文化水準在中國的眾多騙子中至少可以排到前三名,至於智力水平絕對是第一的。老四海從來是想干就干,於是找了個錄入員,將小說內容全部輸入電腦,然後又在當地找了家小印刷廠。排版、出片、印刷、裝楨,一通忙活,老四海竟摸清了印刷業的內幕。

  花錢可使鬼神,何況人乎!一個月後,他就拿到了二百本裝禎精美的小說,內容是庸人的《一不留神》,書名則換成了《不是我不小心》,作者名字雖然還是庸人,但照片卻堂堂正正地變成了老四海。這種書就是地下圖書,是盜版的一種,但由於一切都是冠冕堂皇的,估計連業內人士都很難分出真偽來(除非是去出版社查書刊號)。

  老四海自費印書並不是為了賣錢,他是要贏得一個榮耀的身份。書印出來後他曾經對天發誓,萬一碰上了作者,就給他二百本書的版稅,算是補償吧。北京是中國的文化中心,文化人比廢酒瓶子還多,很難分辯出真假來。而且北京人特崇尚文化,吃飯時大多把文化人排在正座上。很多額外的機會往往會首先光顧文化人,比如飯局,比如場面,比如艷遇。所以這次來北京前,老四海就拿定主意了,一定要以作家身份出現。

  今天的情景是老四海萬萬沒想到的,在菜仁夫婦面前說瞎話,居然會臉紅?好在他心理素質不錯,而且早就摸透了說瞎話的規律。說瞎話就是這樣,說呀說的也就習慣了。

  菜仁捧著小說從廚房裡跑出來,興奮得在客廳里轉了好幾圈兒。“好啊,好!年輕有為啊,你終於走到正道了,我終於認識一個作家了。今天晚上我不看電視了,讀書,我一口氣就能看完嘍。”

  此時方惠已經擺上了一桌子菜,叫道:“別看了,先吃吧。”

  菜仁抄起一瓶二鍋頭:“兄弟,下午我沒事,咱倆來個一醉方休。李白斗酒詩百篇,你也讓我們開開眼。”

  老四海馬上擺手道:“菜大哥,那是李白,我要是喝了一斗酒啊,我就該滿地找眼珠子啦。”

  菜仁和方惠同是笑起來,方惠道:“這小伙子有點像北京人。”

  老四海說:“我在北京上的大學。”

  菜仁恬著胸脯道:“中國的文化人沒有不受北京影響的,全中國就我們北京人有文化。來,喝!”說著,他自己先喝了一杯,然後又給自己斟上了。老四海只得跟著喝,菜仁興致高昂地盯著他把最後一滴酒抹在舌頭上,然後拉著老四海的手道:“你是不知道,那年我在海南混慘了,把家底全混出去了。我本來以為在海南碰上的全是壞人呢,沒想到,居然認識了一個老四海。”

  老四海的心臟體積瞬間就擴張了一倍,而心跳速度則放慢了三倍。他是真緊張啊!你菜仁碰上的那幾個壞人,能有誰比我還壞呀?你菜仁好歹也活了四十多歲了,怎麼就看不出我老四海是個騙子呢?

  菜仁不知道他的心思,繼續道:“這年頭借給別人幾百塊錢,居然能還回來,奇蹟呀!哈哈,你還隔三差五地給我寄東西,我們全家心裡都特別不落忍。”

  方惠也道:“你真是,上回你從杭州寄來的圍巾是真絲的。我在商店一問呀,四百多塊呢,真是,真是……”

  老四海已經想不起那件事了,他擺著手道:“在杭州買絲綢便宜得很。”

  “你拉倒吧。”菜仁氣得大喘了一口,又喝了一杯。“現在的東西越是在產地買越貴越容易是假的。頭兩年我去福建,想買點鐵觀音,全是好幾百塊一斤的。小孩唱歌,沒譜啊。”

  老四海只得說:“菜大哥救過我一條命,送點紀念品算什麼?”

  方惠呵呵了幾聲:“你菜大哥救的人多了,在海南把他騙得精光的人就是被他救過的人。”

  老四海摸不著路數了,難道菜仁是救人專業戶嗎?想著想著他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菜仁笑道:“差不多,的確是幹過救人專業戶。”老四海更是一頭霧水了,菜仁只好將自己的底細和盤托出,原來他當過兵。

  菜仁曾經在農村插隊連年,後來軍隊招兵,他便去了。結果這兵一當就是整整七年。菜仁是衛生兵,死人救不活,但半死的人到他手裡就有救了。由於當兵時日太久了,他差一點把娶媳婦的大事給耽誤了。對越戰爭時,菜仁曾經挺進到廣西前線,正經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他在老山前線打過仗,在貓兒洞裡過過冬,褲襠里生過大爛蛆,陪著大蟒蛇睡過覺。八三年時才被放回北京,據說菜仁剛剛回城的那段時間裡,總是習慣性地隨地大小便,常常被人當成流氓。

  衛生兵在戰場上的職責當然是救人,據說菜仁從火線上背下來的傷員少說也有幾百人,其中一半多死了,活下來的自然而然地把他當成救命恩人。

  說到這兒菜仁忽然問老四海道:“你見過死人嗎?”

  老四海在記憶中搜索了一下,死人是件挺稀罕的事。老爹倒是死了,可回家時他已經在棺材裡躺著了。電視裡倒經常有死人的畫面,估計都是假的。最後老四海頗有點難為情地說:“沒見過。”

  菜仁嘆息著說:“應該見一見。只有見過死人,才知道生命的價值。我是見過啦,見得太多了。有一回越南人打衝鋒,我們就躲在洞裡喊炮兵。越南人衝上來二百多個,炮兵一口氣就打了兩千多發炮彈,結果是胳膊、大腿滿天飛,樹杈上掛著半個腦袋。後來我覺得脖子上痒痒,一伸手就摸出一個耳朵來。我這心裡呀別提多難受了,都是兩肩膀頂一個腦袋呀,何苦呢?折騰什麼呀?人和人能有多大的仇啊?哎,都打成這樣了,可我們洞有個東北兵就跟跳大神似的,又蹦又跳又叫好還號稱要火線立功,弄得我心裡呀是沒著沒落的,就像一口氣喝了兩瓶子醋似的。”

  “你不是說見過死人就知道生命的價值了嗎?”老四海犀利地抓住菜仁言語間的漏洞,難道跳個大神就意味著通曉生命價值了嗎?

  菜仁顯然沒想過這個環節,張著嘴愣了一會兒。“是啊,應該是這樣的,我就是這樣啊。從戰場回來,我看見誰家的孩子都跟自己的孩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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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一山二賊(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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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四海笑道:“那是你,有些人見了死人,心腸就軟了,但那些叫好的人正相反。心腸軟的人也許能成天使,心腸死硬的人就成了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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