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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部空黃包車拉過,被我們雇定了。我付了茶錢,還了胡琴,辭別三家村的青年們,坐上車子。油布遮蓋我面前,看不見雨景。我回味剛才的經驗,覺得胡琴這種樂器很有意思。Piano笨重如棺材,violin要數十百元一具,製造雖精,世間有幾人能夠享用呢?胡琴只要兩三角錢一把,雖然音域沒有violin之廣,也盡夠演奏尋常小曲。雖然音色不比violin優美,裝配得法,其發音也還可聽。這種樂器在我國民間很流行,剃頭店裡有之,裁縫店裡有之,江北船上有之,三家村裡有之。倘能多造幾個簡易而高尚的胡琴曲,使像《漁光曲》一般流行於民間,其藝術陶冶的效果,恐比學校的音樂課廣大得多呢。我離去三家村時,村裡的青年們都送我上車,表示惜別。我也覺得有些兒依依。(曾經搪塞他們說:“下星期再來!”其實恐怕我此生不會再到這三家村里去吃茶且拉胡琴了。)若沒有胡琴的因緣,三家村裡的青年對於我這路人有何惜別之情,而我又有何依依於這些萍水相逢的人呢?古語云:“樂以教和。”我做了七八年音樂教師沒有實證過這句話,不料這天在這荒村中實證了。

  西湖船

  二十年來,西湖船的形式變了四次。我小時在杭州讀書,曾經傍著西湖住過五年。畢業後供職上海,春秋佳日也常來游。現在蟄居家鄉,離杭很近,更常到杭州小住。因此我親眼看見西湖船的逐漸變形。每次坐到船里,必有一番感想。但每次上了岸就忘記,不再提起。今天又坐了西湖船回來,心緒殊惡,就拿起筆來,把感想記錄一下。西湖船的形式,二十年來變了四次,但是愈變愈壞。

  西湖船的基本形式,是有白篷的兩頭尖的扁舟。這至今還是不變。常變的是船艙里的客人的座位。二十年前,西湖船的座位是一條藤穿的長方形木框。背後有同樣藤穿的長方形木框,當作靠背。這些木框塗著赭黃的油漆,與船身為同色或同類色,分明地表出它是這船的裝置的一部分。木框上的藤,穿成冰梅花紋樣。每一小孔都通風,一望而知為軟軟的坐墊與靠背,因此坐下去心地是很好的。靠背對坐墊的角度,比九十度稍大——大約一百度。既不像舊式廳堂上的太師椅子那麼豎得筆直,使人坐了腰痛;也不像醉翁椅那麼放得平坦,使人坐了起不身來。靠背的木框,像括弧般微微向內彎曲,恰好切合坐者的背部的曲線。因此坐下去身體是很舒服的。原來遊玩這件事體,說它近於旅行,又不願像旅行那麼肯吃苦,說它類似休養,又不願像休養那麼貪懶惰。故西湖船的原始的(姑且以我所見為主,假定二十年前的為原始的)形式,我認為是最合格的遊船形式。倘然座位再簡陋,換了木板條,遊人坐下去就嫌太吃力;倘然座位再舒服,索性換了醉翁椅,遊人躺下去又嫌太萎靡,不適於觀賞

  山水了。只有那種藤穿的木框,使遊人坐下去軟軟的,靠上去又軟軟的,而身體姿勢又像坐在普通凳子上一般,可以自由轉側,可以左顧右盼。何況他們的形狀,質料與顏色,又與船的全部十分調和,先給遊人以恰好的心情呢!二十年前,當我正在求學的時候,西湖里的船統是這種形式的。早春晚秋,船價很便宜,學生的經濟力也頗能勝任。每逢星期日,出三四毛錢雇一隻船,載著二三同學,數冊書,一壺茶,幾包花生米,與幾個饅頭,便可優遊湖中,盡一日之長。尤其是那時候的搖船人,生活很充裕,樣子很寫意,一面打槳,一面還有心情對我們閒談自己的家庭,西湖的掌故,以及種種笑話。此情此景,現在回想了不但可以神往,還可以憑著追憶而寫幾幅畫,吟幾首詩呢。因為那種船的座位好,坐船人的姿勢也好;搖船人寫意,坐船人更加寫意;隨時隨地可以吟詩入畫。“野航恰受兩三人”。“恰受”兩字的狀態,在這種船上最充分地表現出著。

  我離杭後,某年春,到杭游西湖,忽然發現有許多船的座位變了形式。藤式木框被撤去,改用了長的藤椅子,後面也有靠背,兩旁又有靠手,不過全體是藤編的。這種藤椅子,坐的地方比以前的加闊,靠背也比以前的加高,坐上去固然比前舒服。但在形式上,殊不及以前的好看。為了船身全是木的,椅子全是藤的,二者配合不甚調和。在人家屋裡,木的幾桌旁邊也常配著藤椅子,並不覺得很不調和。這是屋與船情形不同之故。屋的場面大,其所要求的統一不甚嚴格。船的局面小,一望在目,全體渾成一個單位。其形式與質料,當然要求嚴格的統一。故在廣大的房間裡,木的幾桌旁邊放了藤椅子,不覺得十分異樣,但在小小的一葉扁舟中放了藤椅,望去似覺這是臨時暫置性質的東西,對於船身毫無有機的關係。此外還有一種更大的不快:搖船人為了這兩張藤椅子的設備費浩大,常向遊客訴苦,希望多給船錢。有的自己告白:為了同業競爭得厲害,不得已,當了衣物置備這兩隻藤椅的。我們回頭一看,見他果然穿一件破舊的袷衣,當著料峭的東風,坐在船頭上很狹窄的尖角里,為了我們的悅目賞心而勞動著。我們的衣服與他的衣服,我們的座位與他的座位,我們的生活與他的生活,同在一葉扁舟之中,相距咫尺之間,兩兩對比之下,怎不令人心情不快?即使我們力能多給他船錢,這種不快已在游湖時生受了。當時我想:這種藤椅雖然表面光潔乎平廣,使遊客的身體感到舒服;但其質料形式缺乏統一性,使遊客的眼睛感到不舒服;其來源由於營業競爭的壓迫,使遊客的心情感到更大的不快。得不償失,西湖船從此變壞了!

  其後某年春,我又到杭州游西湖。忽然看見許多西湖船的座位,又變了形式。前此時長藤椅已被撤去,改用了躺藤椅,其表面就同普通人家最常見的躺藤椅一樣。這變化比前又進一步,即不但全變了椅的質料,又全變了椅的角度。坐船的人若想靠背,須得仰躺下來,把眼睛看著船篷。船篷看厭了,或是想同對面的人談談,須得兩臂使個勁道,支撐起來,四周懸空地危坐著,讓藤靠背像尾巴一般拖在後面。這料想是船家營業競爭愈趨厲害,於是苦心窺察遊客貪舒服的心理而創製的。他們看見游湖來的富紳,貴客,公子,小姐,大都腳不著地,手不著物,一味貪圖安逸。他們為營生起見,就委曲迎合這種遊客的心理,索性在船里放兩把躺藤椅,讓他們在湖面上躺來躺去,像浮屍一般。我在這裡看見了世紀末的痼疾的影跡:十九世紀末的頹廢主義的精神,得了近代科學與物質文明的助力,在所謂文明人之間長養了一種貪閒好逸的風習。起居飲食用器什物,處處力求便利;名曰增加工作能率,暗中難免汩沒了耐勞習苦的美德,而助長貪閒好逸的惡習。西湖上自從那種用躺藤椅的遊船出現之後,不拘它們在游湖的實用上何等不適宜,在遊船的形式上何等不美觀,世間自有許多人歡迎它們,使它們風行一時。這不是頹廢精神的遺毒所使然嗎?正當的遊玩,是辛苦的慰安,是工作的預備。這絕不是放逸,更不是養病。但那種西湖船載了仰天躺著的遊客而來,我初見時認真當作載來的是一船病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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