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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來越多的農民跟我一樣,不願意那麼賤賣了土地和房子。大家都不要錢,坐在鄉政府門口要求提高補償款的數目,父親求我別鬧事兒,我被他關在家裡。可是,我的朋友胡石頭和陳三兒他們已經在市場那地兒聚集在一起,圍了一百多人,要求提高補償款。我偷了個空跑出去,看到市場的人很多,陳三兒對我說,他們要在這裡蓋高樓,一套房子賣五十萬,卻只給我們這些錢。這時,警察來了,好像是他們從縣裡搬來的,把我們趕散了。

  二十四.沒有調查就沒有真相(2)

  過了五六天,事情鬧大了。那個副鄉長帶著治保主任和幾個保安來抓人。說我們“阻礙交通”,胡石頭和陳三兒都被抓走了。一共抓了七八個人,要告他們“衝擊政府機構罪”。被抓的人的家屬不服,在鄉政府門口坐了一個月,人還是沒有放回來。後來就審判了,當聽到判決結果時,大家都不敢相信是真的:胡石頭被判了十五年,陳三兒判了七年,還有幾個判了五年、三年和一年。我父親嚇壞了,跪在地上求我不要亂來,我說,我不是要亂來,我不亂來,你告訴我以後的日子怎麼過?我們沒有了住的,也不能種花了,沒有活計了,吃什麼呢?到城裡我們兩眼一抹黑,誰會要我們這樣的沒文化的人?我對父親說,我可以不鬧事兒,但我就是不搬,看他們能把我們怎麼著。

  我就這麼挺著。可是拆遷隊果然來了。村里人都學我的樣兒,不鬧事兒,但就是不搬。副鄉長在我面前晃著一張紙片兒,說,我可是有正規的拆遷辦的文件,你要是不搬,我吿你無正當理由拒絕拆遷,妨礙公務。我說,你就告去吧。副鄉長看著我說,你想做釘子戶是不是?告訴你,我就是專拔釘子戶的。第二天,村里出現標語,上面寫著“狠拔釘子戶!”。

  當天晚上,趁我不在家,我們家衝進幾個我們不認識的人,揮著一種很粗的棒子,把我們家的東西砸了個底朝天,打完後對我爹說,先打你,不搬,過幾天還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就是那群叫棒子隊的人,專門教訓釘子戶的。父親和母親嚇得哆嗦,我回家的時候,這回是母親跟我跪下了,她說,根啊,別跟他們作對了行嗎?咱們搬還不行嗎?母親的眼淚讓我也險些掉淚,但我說,我不搬,這是我的地,我的房,難不成我是這國家的房客,說讓走就得走嗎?第二天,拆遷的推土機來推我們家,父親就躺在車子底下,抱住車輪。車子只好返回頭。可是第二天開始我們家就有人扔磚頭。有時全村會突然斷電。

  更可怕的事還在後頭。那天夜裡,我們正睡著覺呢,突然聽見有人敲鑼,說東頭失火了。大家就披了衣服出了屋,結果大家一出屋,家裡卻起了火了。先在東頭起的火。我家住西頭。我跟大家說,這裡面有鬼!為什麼我們跑出屋才起的火呢?一定是有人故意放的。我跑來跑去,要抓那些一邊敲鑼一邊放火的人。可是火勢越來越大,整片房屋都燒起來了,我知道完了,他們成功了。

  等到我跑回到自己的房子面前,發覺我的家已經在烈火中燒散架了。父親跪在地上呼天搶地地哭,說母親還在屋裡頭。也就是說,我母親沒來得及出來,被掉下來的櫞子砸了,活活燒死在裡面。第二天,拆遷隊的車就來了,他們很快地推平了已經被燒得東倒西歪的房子。

  我的母親死了。我到各級政府申訴,可是沒有證據。鄉里的人說是流氓放的火,他們會查清這件事情。但半年過去了,流氓還是沒有抓到。我和父親只好到比家更遠的地方租房子住,租的是民房,比我的家更破,還得付房租。最要命的是不知道以後幹什麼?我覺得前途茫茫,心裡像刀割一樣。

  我和我的父親沒活兒干,我在樟坂西坑煤礦做工的表哥叫我們到他們礦上去,說一個月可以掙上千來塊錢,還可以住礦上的房子,省下房租錢。我和父親一商量,因為呆著也沒活兒干,就打上包袱往西坑煤礦去。我們到了礦上,覺得這礦還不算小,心裡很高興。因為我們聽說過小煤礦常砸死人。表哥對我們說,礦不算大也不算小,湊和吧,但是在上工之前,要跟老闆簽一份協議。我問是什麼協議?表哥說,生死協議,就是說出了人命礦上賠你一萬五千塊錢,雙方兩清,再不追究對方的責任。我一聽就毛了,說,這比我的房子還不值錢。表哥說,外包礦工都得簽這東西,你不簽就走人。我聽了不知道怎麼辦。表哥說,我們都簽的,誰說一定會死呢,看你運氣,我們礦井裝了瓦斯報警儀呢。父親說,就簽吧,咱需要錢呢。我們就在那天和礦上簽了生死協議。

  下井了十多天,我才聽說,這個礦以前常常突然出水出泥,死的人平均下來三十天死一個。我嚇壞了,可只得做下去。我想老天應該會保佑我們這些已經很可憐的人。我看到井下裝了瓦斯檢測儀,這種機器很靈,瓦斯一超標它就響,響了幾聲就自動斷電,大家就停工。可是那段時間正好快到春節,礦主不想停工,因為停工就會減產,他要我們加班,自己卻開著奔馳車轉來轉去。我看見工頭把瓦斯檢測儀用衣服抱起來,心裡就發毛。第二天下井的時候,我不下井。因為聽說工作面著火了。工頭很兇地對我說,不想下井,可以,交一百塊錢到財務科,否則就開除。我們只好硬著頭皮下井,一邊滅火一邊工作,火還是沒有完全弄乾淨。我們每天從井下升井上來,第一件事就是去啜一小口酒,說,我又多活了一天。

  二十四.沒有調查就沒有真相(3)

  第二天我發燒,就在工棚里躺著。我正睡得模模糊糊的時候,聽見有人喊叫。我吃力地爬起來,發現外邊的人都在跑。我走到外面,才知道井下240公尺在下午二點時,3110外風道掘進工作面發生礦震,地面瓦斯通風檢測無顯示了。我們這口井是立井,高瓦斯礦井,大家都知道發生什麼事了。我父親正在井下。我發著高燒,眼一黑,就倒在地上死過去了。

  父親就這樣死了。

  這次事故一共死了三十個人。但外面都不知道,因為報紙不讓報。我在礦主辦公室門口罵了一天,我知道是他叫人把瓦斯檢測儀用衣服包住,是他害死了我父親。我威脅要上吿,不讓父親的屍體火化。結果死的人都賠了一萬伍千塊錢,就是我的沒給。我去找礦主,老找不著。工頭說會給我,可是半個月過去了,就是不給我,我知道他們要整我。第三天,他們通知我去領錢,我到辦公室,礦主坐在沙發上,看著我,說,就是你想吿我嗎?我說,你用衣服把儀器包住,不管我們死活,每天一升井,你只問今天的產量多少。礦主說,我是老闆,不問產量問什麼?看見你們一個個上來活蹦亂跳,難道我還問你們死了不成?我告訴你胡土根,你別動不動就想吿誰,實話跟你說,你別鬧,鬧大了對誰都沒好處,我開礦開到這麼大,不是瞎弄的,在市裡頭沒人給我撐腰,我能開到現在嗎?你知道誰是我的哥們?今天跟你說也沒關糸,就是李副市長,李寂,知道嗎?分管工業和安全的副市長,你跟我對著幹,是自找麻煩,你就是告到天邊,也不會有結果,而且,我們是簽過生死協議的。他對旁邊的人說,給他清帳。工頭就拿出一個信封,說,這是一萬塊錢,加上這一張榮興飯店的消費卡,值五千塊錢,一共是一萬五千塊。我問為什麼給我消費卡?工頭說,協議上沒說不能給你卡,你可以去飯店吃飯,我相信你一輩子沒吃過那麼高級的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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