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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邊哭喊,一邊使盡蠻力,死命把武龍給拖出來。血污染了一身,頭髮散亂,形同病婦。

  是這可怕的鐵鑄的怪物把地播弄成這樣子麼?本來好好的一個人,像遭千軍萬馬踩踏過,白膩的青狀的物體,斷措斷肢,血腥"呼"一下撲面襲來,味道奇詭,漸成屍臭。她想伸手去遮擋一下。

  她咬緊牙關,發狂地想把他砌回原形。

  她想撕扯車子,想咬人。

  心疼得四分五裂。

  這就是她心中的男人麼?這個世界偏生穿不下他了。——如何開始,如何動手,先搬抬哪一部分?

  他幾乎已是肉醬。

  她抱著他,不敢用力,只是肝腸寸斷地哭喊。他曾像個巨人一樣,遮天蔽日地立在她面前。

  她無意識地喚他:

  "阿龍!阿龍!阿龍!"

  他聽見了。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魂已經遠揚至一個遙遠的地方去。不,一定得費力把自己招回來。那麼接近——他在她懷抱之中。她的氣息,她的眼淚,避無可避。

  他從來都沒這般的快樂過。是一種奇特的快樂。耳朵嗡嗡地響,聽著她喚他:

  "阿龍!阿龍!阿龍!"

  他想把手伸出來,但已找不到自己的手了。在某一個夜裡,他竟然這樣地死去了?這是一個萬丈深淵,他站在危殆的邊緣上,正向後退卻,一不小心,他就說不出心裡的話來。

  忽然,天地蹬明起來。

  他前所未有地愛著她,斷續地用盡全身每一分力量,勇敢地向她說出來:

  "——我是——真心地——喜歡你!如果——可以從頭——"

  單玉蓮聽了,只覺這話自她一邊的耳朵,穿過她的腦袋,又自另一邊耳朵沖走了,抓不住了。像一顆子彈,她中彈了,腦袋突然爆裂,血肉模糊。

  她在黃泉路,孟婆亭,講過什麼?她自己講過什麼——

  "我要報仇!"

  單玉蓮霍然而起,狂呼:

  "我不要報仇!你別死!我要救活你!從頭來過!"

  她奮力把這堆尚存一息的血肉,塞進車廂中。二人一身狼藉,車子只向醫院飛馳。

  心愛的男人!

  單玉蓮但覺她唯一心愿,是救他。

  只要他活著,什麼也不計較,只要他活著。

  人車又匆促地上路。車頭燈已經壞了,車子也只能勉強地開動。香港那麼熱鬧,何以此刻杳無人聲?是人人都躲著,不願意牽涉他人的恩怨愛恨之中麼?

  一片黑。不見天,不見地,不見人。

  單玉蓮只在車頭的玻璃上,見到自己焦灼的、頹敗的影兒。

  她的影兒。

  她也曾有過無憂無慮的、天真美好的日子呀。一切都懵懂,笑得很純、很甜、很清秀。十四歲?還是十五歲?被賣在張大戶家,不通人事,只與另一個女孩同時進門,在家學習彈唱,一個學琵琶,一個學箏,白白淨淨的兩個女娃兒。大人調教著,唱些前人寫就的詞兒,似是而非,輕張擅口,艷艷的小紅唇兒,人家的惆悵,還帶著孩子氣。呀,頭一個會唱的小曲兒,喚作《折桂令》呢:

  我見他戴花枝,笑燃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逐日相逢,似有情兒,未見情兒。歐見許,何曾見許?似推辭,未是推辭。約在何時,會在何時?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反相思。

  那時,她連一個男人也未曾有過。那真是一段天真美好的日子呀!

  為什麼她要長大?

  為什麼她要遇上他們呢?

  做人真是難!

  她在車廂中,淒楚地向著黑沉沉的天地慘呼:

  "我什麼都不要記得!你們放過我!"

  車廂中忽起一陣陰涼的風,不知原由,風乍起,車上那《金瓶梅》,一頁、一頁、一頁,開始漫舞紛飛。

  一頁、一頁、一頁……"自幼生得有些顏色""大戶每要收她""不要武大一文錢""打扮抽樣,沾風惹糙""叔叔萬福""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來熱""不識羞恥""風風流流,從帘子下去與奴個眼色兒""樂極情濃無限趣""見了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yín婦藥鴆""常言婦女。心痴,惟有情人意不周""就是那個妙人與他的扇子""琉璃盅,瑰油濃,小楷灑滴珍珠紅""枕上言猶在,於今恩愛淪。房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他知婦人第一好品蕭""婦人眼裡火極多""誤了多青春年少""實指望買住漢子心""yín婦!我丟與你罷""達達!你不知使了什麼行於,進去又罷了,可憐見饒了吧""又見武龍舊心不改""這段姻緣,還落在他家手裡"

  這些木刻的字,一如古代的符語,越舞越亂,一頁、一頁,封懸在四周的玻璃上。

  看不見前景。

  單玉蓮被前生的記憶苦苦纏著,無法擺脫。它們似女人的指爪,要抓住她!

  她伸手出來,左右上下地狂撥開去,不要、不要。不要!

  "我什麼都不要記得!"

  車子轟然一撞,眼前一黑。

  她被拋出來,該撞至不知什麼地方去,書又被一把烈火,焚毀了。那男人,未了死在她手上。

  以後發生的事,單玉蓮完全不知道。

  她的故事完了。

  但其他人的故事還在繼續著。

  是這樣的。原來是這樣的。

  假如沒有因果報應的話,便只是一些過程和片段。世上沒有驚天動地的大事,有的只是民生小節。

  武汝大沒有死,他的體能竟變得很強勁。

  SIMON沒有死,他半身不遂,再也不能人道,享受不到人生最大的歡娛。

  武龍死了,他是死於意外。

  ——如大家相信因果報應呢,才會恍然頓悟:

  武大是個好人呀,他前世被鴆殺,死得不明不白,今生應該得到補償,給他一些"獎品",世道方才公平。

  西門慶驕奢yín逸,沉迷酒色,享盡人間美女,專一嫖風戲月,粉頭都歸他手上?妒忌天下男兒!所以他今生只受用到三十歲,武功也就廢了。當然此人並無殺人之心,罪不致死,今也就留下來。

  武松雖一介武夫,亦一條好漢,但前世連殺二人,出手狠辣,今生也應賠上一命了吧。

  然而今生過了,來世又將如何?

  武大不忿遇害,他要報仇。西門慶不盆遇害,他要報仇。武松不忿遇害,他要報仇。冤冤相報何時了?

  難怪黃泉路上有"孟婆亭""驅忘湯"了,難怪亡魂喝過三杯,前事渾忘,好再世投胎,重新做人,不知有多快樂。

  孟婆說得真對!

  元朗調堂畔,這幾天都有警方人員來調查,錄口供。問的不外是武龍生前的瑣事,死因還待研究。而肇事現場的生還者,尚未清醒,所以她說不上來自己幹過什麼。此中的蘭因絮果,世上沒有任何人知道。就像密封的私函。

  與此同時,人民入境事務處也派員上門來了。

  眾人都很愕然。

  他們來調查一個喚阿桂的女人。

  大家當然知道阿桂,不過她只是阿龍的朋友吧,事發時她有不在場證據。但,來調查的人,到底把她帶走了。因為他們收到一封告密信。

  信中揭發這個女人,循不正當途徑,非法購買假身分證,企圖留在香港。

  揭發者的筆跡,是女性筆跡;但其意圖,並不清楚。

  阿桂很傷感地隨他們去了。歷盡了艱辛,惟初來甫到,香港是怎樣,她還沒著真,不明不白地便被解回大陸去了,好不甘心!走的時候,她淌著冤枉的淚。是誰那麼毒辣?

  誰知道?

  單玉蓮也記不起來了。

  她躺在病床上,保持著微笑。

  天氣開始熱了,她額上滲出一點細汗。武汝大用紙巾印了又印,生怕傷害白嫩的皮膚。他天天來,陪著她。捧著半個西瓜,一匙一匙地餵她吃,不斷提醒她今生的事,刺激她,快點恢復記憶。他娓娓地道:

  "記得嗎?那時你穿著桃紅色的裙子呢,捧著半個西瓜吃。我一看見你,就知道我是走不掉的了。這就是緣分。為什麼你今生會同我一起呢?這是不能解釋的,沒得解釋呀。

  "西瓜甜不甜?明天還吃不吃?"

  "你快點好過來。你好了,我帶你去坐海盜船,搖搖晃晃的,你就會記起我了!我是你老公呀。"

  單玉蓮永遠保持一個純真無邪的微笑。

  她很快樂。

  武汝大也很快樂。

  這個好心腸的男人,終於可以完全擁有她了。

  終於,

  這,才是,天長地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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