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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時發現的是,我們讀者自己,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自身立場、態度、情感的變化:開始,我們認同於敘述者,對孔乙己的命運採取有距離的旁觀的態度;隨著敘述的展開,隱含作者,他的眼光、情感逐漸顯現、滲透,我們讀者就逐漸與敘述者拉開距離,而靠攏、認同隱含作者,從孔乙己的可笑中發現了內在的悲劇,不但對掌柜、酒客,而且對小夥計的敘述也持批判、懷疑的態度,引起更深遠的思考,甚至自我反省:我怎樣看待生活中他人的不幸?我是不是也像小夥計這樣逐漸被“看客”同化?——這也正是魯迅的目的。

  如果說,《示眾》的“看\被看”的模式相對明晰、簡略,那麼,在《孔乙己》里,就形成了一個複雜結構:先是孔乙己和掌柜、酒客之間,也即“小說人物”之間的“看\被看”;再是“敘述者”(小夥計)與小說人物(孔乙己、掌柜、酒客)之間的“看\被看”;最後是“隱含作者”與敘述者、小說人物之間的“看\被看”。實際上,“讀者”在欣賞作品的過程中,又形成與隱含作者、敘述者、小說人物之間的“看\被看”。在這樣的多層結構中,同時展現著孔乙己、酒客與掌柜、小夥計三種不同形態的人生悲喜劇,互相糾結、滲透、影響、撞擊。作者、敘述者、人物與讀者處於如此複雜的關係中,就產生了繁複而豐富的情感與美感。但我們感到驚異的是,全篇的文字卻極其簡潔,敘述十分舒展,毫無逼促之感。——魯迅自己也說,他喜歡這篇小說,就因為它“從容不迫”。〔13〕這樣寓“繁複”於“簡潔”之中,寓“緊張”於“從容”之中,確實是一個很高的藝術境界。

  我們還想強調一點:《孔乙己》所提供的是“看\被看”模式的一種類型,其特點是處於“被看”地位的是下層社會的不幸的人,這是魯迅最為關注的,他說過他的“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14〕而“看客”現象正是這“病態社會”的一個重要方面,它加深了不幸者的“病苦”,這就自然成為魯迅表現下層人民不幸命運的小說的重要內容。《孔乙己》之外,還有《祝福》、《阿Q正傳》諸篇。這裡再略說幾句。

  請讀《祝福》里的這段描寫:祥林嫂的阿毛不幸被狼吃了,她到處向人傾訴自己的痛苦;人們如何反應呢?

  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嘆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面還紛紛的評論著。

  這些鄉下老女人“特意尋來”,與《示眾》里的胖小孩、胖大漢們趕去看白背心一樣,都是“看客”,是在無聊的生活中來尋求刺激的。請注意“故事”這兩個字:她們根本不關心祥林嫂的不幸,不去體察一個失去了孩子的母親內心的痛苦,儘管她們自己也是母親,但她們已經麻木了,現在需要的是把他人的不幸當作供消遣的“故事”來聽,徑直說,她們是來“看戲”的:一面將祥林嫂痛苦的敘說、嗚咽,都當作演戲來鑑賞;一面自己也演起戲來:“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又“嘆息一番”,其實就是表演“同情心”,以獲得自我崇高感,終於“滿足”地去了:她們本也是不幸的人,也有自己的真實的痛苦,但已在鑑賞他人的痛苦的過程中得到宣洩、轉移,以致遺忘,那無聊的生活也就藉此維持下去,在“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無知,也欲死,也欲生”的不死不活的狀態下苟活偷生。〔15〕但她們也還在“紛紛的評論”著,要充分地“利用”祥林嫂的不幸,做魯迅所說的“飯後的談資”。〔16〕如果可利用的價值也喪失了呢?於是就有了這樣的觸目驚心的事實與文字——

  ……她的悲哀經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棄……

  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里,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乾乾淨淨了。

  這裡有一種真正的殘酷。

  在《阿Q正傳》的結尾,我們又看到了這樣一個令人恐怖的“示眾”場面——

  阿Q被抬上了一輛沒有篷的車,……前面是一班背著洋炮的兵們和團丁,兩旁是許多張著嘴的看客……

  ……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著馬蟻似的人……

  “好!!!”從人叢里,便發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聲音來。

  阿Q於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們。

  這剎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風似的在腦里一迴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腳下遇見一隻餓狼,永是不近不遠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永遠記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閃閃的像兩顆鬼火,似乎遠遠的來穿透了他的皮肉。而這回他又看見從來沒有見過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鈍又鋒利,不但已經咀嚼了他的話,並且還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東西,永是不遠不近的跟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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