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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默是一種成人的智慧。我是在四十五歲以後才考慮並實現訪問美國的。訪問美國對於一個作家的心靈來說並不是特別困難的事情。它好也罷,賴也罷,你有時候嗤之以鼻、有時候五體投地也罷,它是它,你是你。

  只要你有足夠的幽默感,你就會有足夠的胃液去消化你的訪美經驗,既能消化,也能吸收。

  但是蘇聯不行。我嚮往蘇聯,遠遠在具備足夠的幽默感之前。

  在蘇聯,我覺得光靠幽默是不夠的。雖然我曾經自我欣賞、自我標榜過我的幽默。

  訪蘇二十二天,我感到的是幽默的困惑。

  我大概從十五歲起就夢想過去蘇聯,如果不是更早的話。

  那時候蘇聯不僅是一個美麗的夢,而且是我為之不惜犧牲生命去追求的一個理想。

  沒有哪個國家像蘇聯那樣,我沒有親眼見過它,但我已經那麼熟悉、那麼了解、那麼惦念過它的城市、鄉村、湖泊,它的人物、旗幟、標語口號,它的小說、詩、戲劇、電影、繪畫、歌曲和舞蹈。

  到了莫斯科,一切都給我以似曾相識、似曾相逢的感覺:莫斯科河畔釣魚的老人,列寧墓前的銅像般一動不動地肅立著的兩個哨兵的藍眼睛,克里姆林宮鐘樓上報時的鐘聲,用花崗岩鋪地的紅場與紅場上的野鴿子,列寧山上的氣魄雄偉卻又顯得有點傻氣的莫斯科大學主樓,地下鐵路革命廣場上成群的銅像,包括街道的名稱——普希金大街( 靜悄悄的 )、高爾基大街( 兩邊都是商店 )、赫爾岑大街( 通向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 )、別林斯基大街( 大概面貌與革命前沒有區別 )……這種似曾相識感甚至是令人戰慄的。

  我真的來到了列寧和史達林、普希金和高爾基的故鄉,我聽到許多歌兒歌唱過、我自己也動情地唱過許多歌唱它的歌兒的莫斯科了嗎?

  當然是初次邂逅。怎麼又像是舊地重遊?

  我倒沒有幽默它一下,乾脆用好萊塢電影的那個中文名字,叫做“鴛夢重溫”。夢早已被當時是冰冷的現實、現在也還沒有完全變成歷史的鐵一樣的嚴峻所打破。

  遊歷蘇聯是一次靈魂的冒險。因為再沒有第二個外國像這個國家那樣在我少年時代引起過那麼多愛、迷戀、嚮往,後來提起它來又那麼使我迷惑、痛苦乃至恐怖。

  好也罷,壞也罷,它和我們的關係是太深、太息息相關了。我和我的朋友們都感到一種少有的關切,都納悶,都急於多得到一點有關它的信息。

  遊歷蘇聯是一次充盈的內心體驗,不僅僅是、遠不只是一次“開眼”的旅遊。

  它的一切美麗都使我憂傷而又欣慰,它的一切不美麗都使我欣慰而又憂傷。

  這是一次重溫舊夢的旅行。當我看到克里姆林宮的紅牆,當我聽到那報時的鐘聲,當我聽到在蘇聯已經唱了二十多年的《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的時候,我好像回到了年輕時候。

  這又是一次告別舊夢旅行。我不是魯迅的秋夜的細小的粉紅花夢中的瘦詩人,我並無興味把眼淚擦在粉紅花的最末的花瓣上。

  重溫舊夢帶來憂傷的甜蜜和甜蜜的憂傷。告別舊夢帶來希望的堅強和堅強的希望。

  這是我們的近鄰。

  從北京首都機場起飛,一個多小時以後便離開了我國進入蒙古人民共和國領土,再大約一個小時,便來到了貝加爾湖上空。

  地理書上講過,貝加爾湖是最深的湖。

  更重要的是,一九四九年,我和我的同伴都愛唱一支歌:

  貝加爾湖是我們的母親,

  她溫暖著受難者的心。

  為爭取自由而受苦難,

  我流浪在貝加爾湖濱。

  中國的革命浪潮,蘇聯所影響的世界的革命浪潮,使貝加爾湖變成了一個親切的湖。當我們少年時選擇了革命的道路的時候,我們都有為革命而到類似貝加爾湖地方去受難的準備。

  天氣晴朗,但是我沒能看見貝加爾湖,只是在事後才聽人們說起,貝加爾湖已經過去了。

  原來這麼快就進入了蘇聯上空,就掠過了貝加爾湖。原來是這麼近!

  訪蘇心潮(2)

  我俯瞰蘇聯的廣袤的國土:灰褐色的土色,綠色的植被,稀稀落落偶爾一見的小房子。一路上沒有看到任何城市。

  這就是蘇聯?

  莫斯科國際機場莊嚴典雅。候機大廳的天花板上裝飾著紫色的銅環,這確是一個盛產有

  色金屬的國家。但天花板因此而顯得低矮了,也影響了光照。

  入境手續辦理得緩慢而且仔細。邊境警察的面孔沒有表情,他仔細地審視著你的面孔,對照著你的護照上的照片,並把你的護照上的有關部分複印下來。一位等待入境的人被要求摘下眼鏡,以便更好地觀察他的臉部( 我的眼鏡一直安然地戴在我的臉上,雖然我的護照照片上的眼鏡的鏡框是另一種式樣 )。

  海關要求一位等待入境者打開他的裝有印刷品的紙箱子,紙箱子用短刀劃開了,拿出一包又一包的印刷品,接受海關的檢驗。

  包括持有蘇聯本國護照的蘇聯公民,也同樣地履行著一切接受檢驗的手續。這是嚴肅的。

  只有一點,莫斯科國際機場與西方國家的國際機場沒有什麼兩樣。我是說機場候機大廳的廣播,先“嗡”那麼一響,好像是敲響了一個音叉,然後是細聲細氣的溫柔的女聲廣播,廣播裡可以聽到“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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