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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五年(8)

  “為什麼?為什麼不一樣?”“卡羅琳,”多羅邊說邊摸摸她的手臂,“我們別再說了。你累了,我也累了。”多羅走下樓,腳步聲漸遠。卡羅琳把菲比安頓在嬰兒床里。在單調的街燈光線中,沉睡中的菲比看起來跟其他小孩沒兩樣,她的未來有如未經測量的大海,充滿了無盡的機會。車輛飛速經過多羅童年玩耍的田野,頭燈在牆上閃爍。卡羅琳想像白鷺鷥從沼澤地里飛出來,在黎明朦朧的金黃色日光中展翅飛翔。她將來會怎樣?老實說,卡羅琳有時半夜躺在床上,滿心憂慮地想著同樣的問題。在她自己的房間裡,針織窗簾投射出細緻的黑影。這些窗簾是多羅的母親多年前親手掛上的。月光明亮到可以借光閱讀。桌上有個信封,裡面擺了三張菲比的照片,信封旁有張折成一半的信紙。卡羅琳展開信紙,讀一讀她先前寫的信:親愛的亨利醫生:我寫信來告訴你我們很好。菲比和我平安而快樂。我的工作不錯,菲比除了有些呼吸系統的毛病之外,大致上是個健康的寶寶。隨函附上幾張照片。目前為止,上蒼保佑,她的心臟沒有任何問題。這封信她好幾個禮拜前就寫了,應該寄出去。但每次想要投遞,她就想到菲比的小手摸起來很柔軟,一高興就咿咿呀呀,然後就改變了心意。此時她又把信放到一邊,躺了下來,不一會就昏沉沉地入睡了。她夢見候診室里垂頭喪氣的植物,樹葉在暖氣中飄動。她馬上醒來,心裡有點不安,不確定自己身在何處。這裡,她摸摸冰涼的床單,告訴自己。我好端端地在這裡。

  卡羅琳早晨醒來之時,滿室陽光,屋內充斥著小號的樂聲。菲比從嬰兒床伸出雙手。音符仿佛是蝴蝶或螢火蟲之類帶著翅膀的小東西,沒準能被她捉住。卡羅琳為她們兩人打扮整齊,抱著菲比下樓。她在二樓稍作停頓,利奧·馬奇安坐在他明亮的黃色辦公室里,雙手枕在腦後,瞪著天花板。除非利奧請她進去,否則卡羅琳不准進入辦公室,所以她站在走道上看著他,但他沒注意到她。這個老人頭禿了一圈,光禿的周圍有一圈灰發,他身上還穿著昨天的衣服,正專心聆聽音響中傳出的音樂。樂聲振耳欲聾,房子也被震著顫動。“你要吃早餐嗎?”她大喊。他揮揮手,意思是說他自己會處理。嗯。好吧。卡羅琳再下一樓來到廚房,煮上咖啡,即使在這裡還隱約聽得見小號的聲音。她把菲比放在高腳椅上,餵她吃蘋果醬、炒蛋和農家自產的鮮乳酪。卡羅琳三次把湯匙交給她,三次都咔嗒一聲掉在金屬盤上。“沒關係。”卡羅琳大聲說,但她心中頓時一片麻木。多羅的話縈繞耳際:她將來會怎樣?別說未來,就說現在的狀況吧,菲比已經七個月大了,應該抓得住一些小東西。她收拾了廚房,走進飯廳整理剛從吊衣繩上收下來的衣服。衣服聞起來有風的味道。菲比仰躺在嬰兒用的小圍欄里,咿咿呀呀地敲打卡羅琳掛在她上面的鈴鐺和玩具。卡羅琳不時停下手邊的工作,走過去調整一下這些鮮艷的玩具,希望菲比會受到五光十色的吸引而翻身。半小時之後,音樂忽然停止,利奧的雙腳出現在樓梯口,鞋帶綁得整整齊齊,皮鞋擦得光可鑑人,長褲短了幾英寸,褲管下面露出一截蒼白、沒穿襪子的腳踝。慢慢地,利奧整個人出現在面前,他身材

  高大,以前精瘦結實,現在皮肉卻松垮垮地掛在瘦弱的身子上。“喔,很好。”他邊說邊朝著乾淨的衣物點點頭。“我們一直需要一個女傭。”“你要吃早餐嗎?”她問。“我自己會弄。”“好吧,請便。”“午餐之前我就讓你走人。”他從廚房裡大喊。“請便。”她又說一次。鍋子接連掉落了一地,老人家發出詛咒。卡羅琳想像他蹲下來把一堆亂七八糟的廚具推回碗櫃裡。她應該過去幫他,但是,不,讓他自己來。剛開始的幾星期,她一直不敢回嘴,利奧·馬奇一喊,她就馬上跑過去。後來多羅把她拉到一旁,喂,你不是用人,你遵照我的指示就好了,不必對他百依百順。你表現得很好,這裡也是你的家,多羅這麼說。卡羅琳聽了就知道她已通過試用期。利奧走進來,端著一滿盤炒蛋和果汁。“別擔心,”她還沒開口,他就說,“我把那個該死的爐子關掉了。我這就把早餐端上樓,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吃。”“說話當心一點。”卡羅琳說。他嘟囔一聲表示回答,踱步上樓。她停下手邊的工作,看著一隻紅雀駐足在窗外的紫丁香花叢中,然後翩然飛去。忽然之間,她幾乎哭了起來。她在這裡做什麼?她受到什麼驅使做出這個極端的決定,走上了這條不歸路?最重要的是:菲比將來會怎樣?幾分鐘之後,樓上再度傳來小號聲,門口有人按了兩次鈴,卡羅琳從圍欄里抱起菲比。“她們來了。”她邊說邊用手腕擦擦眼睛。“練習的時間到了。”桑德拉站在前廊。卡羅琳一開門,她就急著擠進來,一隻手抱著蒂姆,另一隻手拖著一個大布袋。她是個高大、骨架結實、意志堅強的金髮女子,連招呼都沒打就坐到地毯中,把疊疊圈玩具倒出來擺成一堆。“對不起,我遲到了。”她說,“外面交通糟透了,你家離貫穿市區的大馬路這麼近,不會讓你抓狂嗎?我大概會被逼瘋的。好了,你瞧我找到了什麼?這些塑料的疊疊圈玩具真棒,還有各種不同顏色,蒂姆好喜歡。”卡羅琳也坐到地上,桑德拉跟多羅一樣,不太像是那種會跟卡羅琳成為朋友的人。以前的卡羅琳絕不會結識這種人。她們在一個陰冷的一月天在圖書館碰面。當時,專家們的分析和悲觀的數據令卡羅琳不知所措,她絕望地用力合上書本。坐在離她兩張桌子的桑德拉抬起頭來。桑德拉桌上也堆了一堆書,那些書的書脊和封面看上去眼熟極了。噢,我太了解你的感受了。我氣得想砸窗子。然後她們聊了起來。剛開始有點小心,後來愈聊愈開心。桑德拉的兒子蒂姆快四歲了,也患有唐氏症。桑德拉先前並不知道。她注意到他發育得比另外三個小孩遲緩,但她以為遲緩就是遲緩,沒什麼其他原因。身為一個忙碌的母親,她只能期望蒂姆終究會跟她其他小孩一樣,即使多花點時間也無所謂。他到了兩才歲學會走路;三歲才會自己上廁所。醫生的診斷嚇壞了她的家人們。醫生建議最好把蒂姆送到療養中心,這話讓她氣得開始採取行動。卡羅琳專心傾聽,心情隨著每句話而大振。她們離開圖書館,一起喝杯咖啡。卡羅琳永遠忘不了那些時刻自己心中的激奮。那種感覺宛如從漫長、遲緩的夢中清醒過來。她們猜想,假設她們的孩子什麼都能做,結果將會如何?孩子們或許做得比較慢,或許不會照著書本來,但如果她們乾脆拋開那些僵硬的觀點、曲線圖和成長圖表呢?如果她們抱著希望,但不設定時限呢?這樣做有何壞處?何不試試看?對啊,何不試試看?她們開始在利奧家或是桑德拉的家裡聚會。

  一九六五年(9)

  桑德拉家裡還有三個年紀較大,喧鬧不休的男孩。她們購買書籍玩具,多方研究探聽,再加上兩人的經驗:卡羅琳是個護士,桑德拉是個老師,而且是四個小孩的媽。很多時候她們只是憑著普通常識。如果菲比想學會翻身,她們就把一個顏色鮮艷的球放在她拿不到的地方;如果蒂姆想練習協調能力,她們就給他一把鈍剪刀和彩紙,讓他剪紙。雖然進度遲緩,有時難以察覺,但對卡羅琳而言,這些時刻已成為她唯一的希望。“你今天看起來好累。”桑德拉說。卡羅琳點點頭。“菲比昨晚哮吼。老實說,我不知道她能支撐多久。蒂姆的耳朵還好嗎?”“我喜歡那位新醫生。”桑德拉說著放鬆坐姿。她的手指修長結實。她朝著蒂姆微笑,遞給他一個黃色的杯子。“他似乎頗有同情心,而不只是想打發我們。但診斷結果不太好,蒂姆喪失了一些聽覺。可能因為如此,所以語言才發展得這麼慢。來,甜心,”她邊說、邊拍拍他放下的杯子,“表演給卡羅琳小姐和菲比看看。”蒂姆對此不感興趣。地毯的絨毛引起了他的注意,雙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感到驚奇而愉快。但桑德拉堅持、沉著、毫不放棄,最後他終於撿起黃杯子,把它緊貼在臉頰邊一會,然後放在地上,又動手把其他杯皿堆成一座塔。接下來的兩小時,兩人跟孩子玩,邊玩邊聊。桑德拉對每一件事都相當主觀,而且勇於表達己見。卡羅琳真喜歡坐在客廳里跟這個聰明、勇敢的女人交換身為人母的體己話。這些日子以來,卡羅琳經常渴望自己的母親就在身邊。她好希望能打電話請教母親,或是過去坐坐,看看母親抱著菲比。但母親過世已將近十年。卡羅琳的成長過程中,她母親可曾感受到這種感情與挫折?一定有的。卡羅琳對自己的童年忽然有了不同的領悟。母親總是擔心小兒麻痹症,雖然方式古怪,但那是母親對她的愛。父親辛勤工作,晚上仔細計算家裡的財務狀況,那也是愛。她已失去了母親,但她有桑德拉。她們共處的那幾個早晨是她整個星期最快樂的時刻。她們分享彼此的生命經歷和育兒經驗。當蒂姆試著把其他杯皿摞起來,當菲比一直伸手想抓住一個閃亮的小球,最後終於不由自主地翻過身,她們看了也一起微笑。那天早上,卡羅琳依然擔憂。她好幾次把汽車鑰匙在菲比面前晃動,鑰匙在早晨的陽光中閃閃發亮,菲比張開小手,揮動著的手指宛如海星般伸展。在音樂與點點陽光中,她伸手想抓鑰匙,但無論多麼努力,她還是抓不住。“下次吧,”桑德拉說,“等等看再說,她會抓得到的。”中午時分,卡羅琳幫他們把東西拿到車裡,然後抱著菲比站在前廊。雖然已經疲憊,但心裡相當快樂。桑德拉開著旅行車駛向街上,卡羅琳揮手道別。當她進屋時,利奧的唱片跳針,重複播放著三個小節。難纏的老傢伙,她心想,起身上樓,討人厭的老傻瓜。“你不能關小聲一點嗎?”她推開門,生氣地說。但唱片在空蕩蕩的房裡跳針,利奧不在房裡。菲比哭了起來。她體內仿佛有某種偵測緊張與不安的氣壓計。他一定趁卡羅琳幫桑德拉拿東西時,從後面溜了出去。喔,這一陣子即使有時把鞋子留在冰箱裡,他還是精明的。他最喜歡這樣耍她。他已經偷偷溜出去三次,其中一次還全身光溜溜。卡羅琳衝下樓,匆匆套上一雙多羅的平底鞋,鞋子比她的腳小一號,感覺冰冷。菲比有件外套擱在嬰兒車裡,她自己則連外套都沒穿就跑出去。天氣變得陰沉,灰色的雲朵低垂。她們走過車庫到巷子裡時,菲比抽噎啜泣,小手狂亂地舞動,我知道,卡羅琳低聲耳語,摸摸她的頭。我知道,甜心,我知道。她在融化的雪地上看到一個利奧的腳印,碩大的塑料鞋底印在雪地上。卡羅琳頓時鬆了一口氣。這麼看來,他朝著這個方向前進,而且穿了衣服。唉,最起碼穿了鞋子。她走到下一條街的街尾,眼前是一百零五級台階,直通寇歐寧牧場。有天晚上吃晚餐時,利奧的心情不錯,主動告訴卡羅琳台階的數目。此時他站在長長的水泥台階底端,雙手垂在身子兩側,白髮橫七豎八,看起來是如此困惑、如此失落、如此懊惱。卡羅琳頓時怒氣全消。卡羅琳不喜歡利奧·馬奇,他不是個討人喜愛的傢伙,但無論心中懷著什麼怒氣,她對他依然懷著一絲同情,感覺相當複雜。比方說目前這種時候,她了解他在世人眼中是什麼德行。她看到的是一個衰老、健忘的老人,而不是那個過去曾是,現在也還屬於利奧·馬奇的天地。他轉身看到她。過了一會,他困惑的表情逐漸消失。“你瞧我!”他大喊,“你瞧瞧,女人家,很了不起吧!”台階中間有一道結冰的水跡,利奧在某種精力和熱情的驅使下,渾然不顧地上的冰,很快地朝著她跑上來。“我想你從來沒看過這副光景吧。”他說,氣喘噓噓地跑到台階頂端。“沒錯,”卡羅琳說,“我確實沒看過,我也希望以後不會再看到。”利奧笑笑,粉紅色的雙唇映著蒼白的臉頰,顯得格外鮮明。“我從你身邊跑掉囉。”“你沒跑得太遠。”“但是我如果願意,還是辦得到的。下次吧。”“下次穿上外套。”卡羅琳提醒他。“下次,”他說,他們動身往回走,“我會消失在西非的廷巴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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