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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人齊了,用人送茶點上來。李太太叫頤谷坐在旁邊,為自己斟第一杯茶,第二杯茶就給他斟,問他要幾塊糖。頤谷客氣地躊躇說:"謝謝,不要糖。"李太太注視他,微笑低聲說:"別又象剛才否認你學校里有女學生,這用不到客套!不擱糖,這茶不好喝。我乾脆不問你,給你加上牛奶。"頤谷感謝天,這時候大家都忙著談話,沒人注意到自己的窘態,李太太的笑容和眼睛表情使他忽然快樂得仿佛心給熱東西燙痛了。他機械地把匙調著茶,好一會沒聽見旁人在講什麼。

  建侯道:"俠君,你來的時候耳朵燒沒有?我們都在罵你。"

  陳俠君道:"咱們背後誰不罵誰--"

  愛默插嘴說:"我可沒罵過誰。"

  俠君左手按在胸口,坐著向愛默深深彎背道:"我從沒罵過你。"回頭向建侯問:"罵我些什麼呢?何妨講來聽聽,'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馬用中喝完茶還得上報館做稿子,便搶著說:"罵你臭架子,每次有意晚到,耽誤大家的時間,恭候你一個人。"

  袁友春說:"大家說你這藝術家的習氣是在法國拉丁區坐咖啡館學來的,說法國人根本沒有時間觀念,所以'時間即金錢'那句話還得向英文去借。我的見解不同,我想你生來這遲到的脾氣,不,沒生出來就有這脾氣,你一定十月滿足了還賴著不肯出世的。"

  大家都笑了,陳俠君還沒回答,傅聚卿冷冷地說:"這幽默太笨重了,到肉鋪子裡去稱一下,怕斤兩不小。"

  袁友春臉上微紅,睜眼看傅聚卿道:"英國人用磅作單位的,不講斤兩,你露出冒牌英國佬的馬腳來了。"

  陳俠君喝著茶說:"可惜!可惜!這樣好茶給你們潤了嗓子來吵嘴,真冤哪!我今天可不是故意累你們等,方才送一個朋友全家上車回南邊去,所以來遲了。這兩天風聲又緊起來,好多人想搬家離開這兒。老馬,你說,這仗打得起來不?你的消息該比我們靈通羅。"

  曹世昌涵意深微地說:"你該看他的社論。國家大事,私人訪問,恕不答覆。"

  幾張嘴同時說:"為了讀他的社論,看不出所以然,所以要問他。"頤谷也覺得這關係到切身利害,只等馬用中吃完了"三明治"騰出嘴來講話。李太太說:"是呀!我也得有個準備。北平真危險的話,只有把上海出租的房子要回來,建侯得先到南邊去料理了。可是三年前的夏天,比現在緊張多呢!日本飛機在頭上轉,大家都搶著回南,平滬特快車頭二等的走廊里站滿了乘客,三等車裡擠得一宵轉身不得,什麼笑話都有。到後來,大事化為無事,去的人又回來,白忙了一趟。這幾年來,我們受慣了虛驚,也許什麼事兒沒有。用中,你瞧怎樣?"

  馬用中好象沒忘記生理衛生關於澱粉應在嘴裡消化的教訓,仔細咀嚼麵包,吃完了把碟子旁的手巾拂去胸前沾的麵包屑,皺著眉頭說:"這事很難肯定地說......"

  李太太使性說:"那不行!你非講不可。"傅聚卿道:"為什麼這樣吞吞吐吐?何妨把你自己的眼光來決斷一下。老實告訴你,老馬,我就從來沒把你的話作準;反正你在這理講話又不是做社論,你不負什麼文責。要知道禍福吉凶,我們自會去求籤卜卦,請教擺測字攤的人,不會根據你大政論家的話來行動。"

  馬用中只當沒聽見,對李太太說:"我想戰事暫時不會起。第一,我們還沒充分準備,第二,我得到消息,假使日本跟我們開戰,俄國也許要乘機動手,這消息的來源我不能公布,反正是頂可靠的。第三,英美為保護遠東利益,不會坐視日本侵略中國,我知道它們和我們當局有實際援助的默契。日本怕俄國,也不能不顧忌到英美,決不敢真幹起來。第四,我們政府首領跟希脫勒、墨沙里尼最友善,德國、意國都和我們同情,斷不至於幫了日本去牽制英美。所以,我們的觀察,兩三年內還不會有戰爭。當然,天下常有意料不到的事。"

  李太太恨道:"你這人真討厭!聽了你一大堆話,剛有點放心,又來那麼泄氣的一句!"馬用中抱歉地傻笑,仿佛戰事意外發生都是他失察之咎。曹世昌問:"那麼,當前的緊張局面怎樣了結呢?"

  袁友春輕蔑地說:"哼!還有什麼?我們只能讓步。"

  "那可糟啦!"建侯說,頤谷心裡也應聲迴響。

  "不讓步事情更糟,"傅聚卿、陸伯麟同時說。

  陳俠君道:"讓步!讓到什麼時候得了?大不了亡國,倒不如乾脆跟日本拼個你死我活。老實講,北平也不值得留戀了。在這種委屈苟安的空氣里,我們一天天增進亡國順民的程度,我就受不了!只有打!"說時拍著桌子,表示他的言行一致,好象證明該這樣打日本人的。坐在他右面的趙玉山嚇得直跳起來,把茶都潑在衣服上。

  李太太笑道:"瞧你這股傻勁兒!小心別打破我的茶杯。'打!'你肯上前線去打麼?"

  俠君正在向玉山道歉說:"都是我不好!回頭你太太又該借這茶漬跟你吵了--"聽見這話,回臉過來說:"我不肯,我不能,而且我不敢。我是懦夫,我怕炮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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