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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一直是互為父母的狀態,全力維護和照顧對方,可那一整個早上,田福福極任性,滴水難滲,任何言語都入不了耳。

  田福福被電視台的車接走,丁吉花在賓館的床上躺著,看著窗外明亮又復黑暗,她的眼睛是房間裡唯一亮著的燈。

  他回來的時候,看到她恬靜安詳地躺在床上。他爬上她的床,全部身體的重量壓在她的身上,粗硬的頭髮蹭著她的臉,有力的手去抓她的乳房。“你不知道你老公有多出風頭!”他說,氣息吐在她的耳郭里。

  他進入她,木樁子似的進入她,一撞一撞,要把她撕扯成兩半。

  雷電風暴都已經結束,他全然忘記她曾經激怒他,忘了自己為什麼生氣,甚至忘了自己生過氣,像孩子一樣講述自己精彩絕倫的一天。

  3

  “去哪兒?”火車售票員的聲音透過話筒傳出,像過了鐵一樣冰冷而堅硬。

  丁吉花抬頭看了下大屏幕上跳躍的列車時刻表,半晌,說:“武威。”

  武威是田福福的老家,他在那裡生活到十幾歲。在兩人流浪的日子裡,有很多個極度睏倦而睡不著的夜晚,他就給她講他在老家的故事,講祖父,講還有腿的時候常常去爬的幾棵樹,講谷和粟、苞米和草。

  “等我們生活好了,我就帶你回我們老家。”田福福說。

  可生活永遠沒有“好”的時候。生活不好,便忙著讓它好起來;等生活好了,又得讓它維持著好,變得更好,人也更忙。

  田福福第一次上電視,參加電視選秀,雖然沒有得到冠軍,可也走得足夠遠——足以讓他不用流浪在各地的街頭賣唱,而是被餐館和酒吧請去當常駐歌手。丁吉花也在一個美甲店找了份工作,兩人在美甲店附近的筒子樓里租了第一個家。

  美甲店只有兩個員工,丁吉花一天工作十個小時,飯是樓上的餃子館送來的一盤半涼的豬肉白菜餃。看久了那粉色的牆壁,又吸了一天化工的香味,丁吉花嚼著衛生紙一樣的白菜,直眩暈想吐。

  美甲店開在大學附近,客人不斷,她整日整日地低著頭,猛地一抬頭,看到牆上一個巨大的女人的手,鮮紅的長指甲逼迫過來,像是要扼住自己的喉嚨。

  每天她回家的時候,田福福正準備出門唱歌,兩人如兩艘駛往相反方向的船,在交錯時已有一瞬離得很近,可彼此卻連揮手的工夫都沒有。

  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待著,她一盞挨一盞地打開所有的燈,又一盞盞滅掉。日子已經比幾年前好多了,到底對什麼不滿,她自己也不知道。

  “要惜福!”她在心裡對自己說。

  田福福回來的時候,她往往半睡半醒,有時連續在床上搜尋幾個小時,才能摸到那熟悉的殘餘的肢體。

  “我不想這樣下去了,我想回家了。”她眼淚流在枕頭上,不自覺地說出這句話來。想起流浪的日子裡,自己常常用“回家”來威脅田福福。

  過了好半天,才聽到田福福悶悶的聲音:“那你別幹了,錢的事我來想辦法。”

  這話沒說幾天,辦法自己就找上了門。

  丁吉花記得那個晚上,回家開門就聞到一股強烈的髮膠氣味,一個矮小敏捷而光鮮的陌生男人迎上來,聲音高亢:“終於見到本尊了!偉大的女人!傳奇的另一半!童話的締造者!我叫王帥,叫我帥哥就行了。”

  田福福在他身後靦腆地補充:“資深營銷顧問。”

  王帥坐在屋裡最高的凳子上,田福福和丁吉花在他對面,坐在兩個低矮的塑料板凳上,像小學生一樣聽他解釋這回來訪的目的。

  王帥說他要把田福福包裝成勵志偶像:“謳歌生命,堅強自我,傳遞正能量!你對整個社會的意義,你自己沒有意識到哇!你失職了哇!”

  他痛心疾首地用目光掃視了一下兩人,略帶責備。丁吉花也瞬間變得羞慚,覺得好像愧對了誰。

  “一定要把你的價值最大化,全方位地最大化,這不僅僅對你本人有好處……”他一隻手做出點錢的動作,表情依然很威嚴和莊重,說,“同時,也是功蓋千秋、造福全世界、推動人類進步的好事!”

  他話音落下,房間瞬間變得安靜了,三人微微發怔。王帥本人也沒有想到會把話抬到這個高度,簡直無法再接下去。

  田福福問:“那需要我做什麼呢?”

  王帥伸直了手臂,往空氣中筆直地切下去,說:“做自己!一定要做自己!要全力以赴做自己!大江南北做自己!講出自己的故事,在報告廳做自己!在電視上做自己!在講壇上做自己……”

  他的聲音綿延迴蕩,以至於他離開了屋子許久,丁吉花都以為他還在說話。

  “就算霧霾,你也得自己帶著一米陽光。你丫不勇敢,沒人替你堅強!”

  丁吉花坐在候車大廳,聽到鄰座的手機里發出的聲音,那是一個瘦長臉的年輕人,用膝蓋夾著一個破了窟窿的雙肩包,腳下還躺著一個大塑膠袋,裡面有烤鴨、餅乾和一鐵盒點心——大概是帶給老家的弟弟妹妹的。

  手機小小的屏幕里有一個穿黑西裝戴紅圍巾的男人,在講企業做大了之後該如何管理好自己的員工。那個年輕人看得非常認真。

  丁吉花覺得手機里那個聲音非常像王帥,或許那些勵志演講的人聲音都一樣高亢。視頻里的人不知說了什麼妙語,贏得了一片笑聲和掌聲,從劣質音響里放出來像噪音。

  “他們真的崇拜我!”她想起第一次演講之後,田福福回到家,一邊吃飯一邊拍著桌子說。

  “嘴裡的飯咽下去再說話。”她像個母親一樣溫和地斥道,內心真為他高興。

  “可惜你沒去。”田福福說,然而神色卻不見得有多遺憾。

  丁吉花不敢去,不敢聽他講他自己的故事,不敢聽他提到她——甚至有可能指著坐在台下的她,不敢接受他人目光的洗禮。

  他的精神和原來完全不一樣了,過去總是蒼白的,現在微笑的面頰上露出以前從未有過的粉紅,渾身散發出剃鬚水和髮膠的香味。

  “你原來話少成那樣,我說十句你只說一句,現在倒成了一個演講家。”

  “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他喝了一口酒,伸開雙臂陶醉地閉著眼睛,復原演講時的樣子,露出厚實的肌肉和胸膛來。

  富含酒精的唾沫噴在她的臉上,涼絲絲的。

  田福福把筷子頭嘬在嘴裡,說:“王帥說,以後的演講你還是得去,增加可信度,觀眾也更有帶入感。”

  “你什麼時候開始聽王帥的了?”丁吉花有些驚訝。

  “你就是見不得我好。”田福福的臉色不再是愉悅的粉紅,而是變成了青白色。

  丁吉花心裡一陣寒意,不是因為受到了侮辱,而是有種被說中心思的恐怖。他好像是自己孵養出來的小鳥,羽毛豐滿後就飛走了。她那樣苦地過日子,掏心掏肺地犧牲,原來全是為了自己,她是那樣自私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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