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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同她少女時期經常做的夢,發現自己赤身裸體地站在舞台上,台下全是人,所有眼睛都看著她。

  葉鶯想:這是老天在罰我。

  空姐來收走了空杯子和餐盒,問她要咖啡還是紅茶。葉鶯要了咖啡,擺擺手拒絕了奶精和砂糖,褐色的液體因為飛機的微微顫動而泛起了漣漪。

  她第一次喝黑咖啡是隨劇團出國演出時,也是在飛機上。其他團員都被苦得齜牙咧嘴,只有葉鶯覺出了香。“能吃多少苦,就能享多少福。”領導當時說。

  於是,喝咖啡的習慣保持到了婚後。她的前夫喝不慣,曾經溫和地申請能不能換成豆漿或者茶,結果被葉鶯嘲笑:“這麼土,虧你還是個英文老師。”

  前夫是一個放在二十年前葉鶯根本不會考慮的男人,她年輕時候的追求者每一個都比他英俊而優秀。然而,當她因為永遠無法還清的債務,以及越來越惡劣的演出環境而接近精神崩潰時,她的前夫恰好出現在了眼前。

  回憶中,前夫的相貌已經很模糊了。大概因為那是一個害羞的男人,總是低著頭,露出微禿的V形髮際線。

  他是當地高中的英文老師,少年時候也給葉鶯寫過愛慕的情書,被青年劇團的清潔工隨意扔在一個裝滿了信的麻袋裡,從來沒有被打開過。後來他被親戚拖去相親,發現眼前的人是自己年少時候魂牽夢縈的偶像,他相信這是命運的禮物,不計一切代價地與她結了婚。

  或許是出於本性,或許是出於對葉鶯近乎恐懼的崇拜,他在婚姻生活中過得異常小心,每次上完廁所後都會小心翼翼地把蹲坑的內壁和踏板擦得乾乾淨淨,再噴上芳香劑,廁紙也像賓館那樣折出一個三角。每次出廁所被葉鶯看見,他都會尷尬得臉色發白,原本就蒼白的臉更沒有血色。

  他的小心翼翼和動輒自責的性格,反而增加了她的惡作劇心態。前夫為了改善葉鶯的生活,把她也爭取到同一所高中當音樂老師。每當兩人一起上班的時候,葉鶯總會穿得格外鮮艷,來襯托他的土氣。她會當著他的學生去斥責他的生活習慣,在他“呸呸”地把不小心喝進嘴裡的茶葉吐回茶杯的時候皺緊眉頭。

  葉鶯這種刻意的殘忍其實是一種遲來的青春期。她的整個青春期父母都是缺席的,她只有在這場婚姻中獲得了向家長任性撒嬌的權利。

  前夫很快就理解了自己在婚姻中承擔了多重角色,開始的時候甚至在這種關係中感受到了某種扭曲的屈辱快感。同時,當他發現葉鶯對於英語有很大的興趣時,還開始興致盎然地教她英語。他幻想把她培養長大,從一個女兒成為一個妻子。

  但是,幾年過去,當他發現葉鶯永遠不會停止嘲笑,永遠不會平等地對待他,並且時常會用很小但頗具毀滅性的動作通知他,任何他們關係進步的跡象都是幻覺,他還是感到非常絕望。

  “你到底喜歡過我嗎?”前夫沒有選擇“愛”這個字。

  葉鶯認真地想了想,她的確為他心動過。當第一次見面吃完飯,他送她回家,在路上唱起一支她聽不懂的英文歌的時候;結婚後,她偶爾走進他的書房,看見他面前的書桌上攤著一堆天書一樣的文字,而他用筆尖一排排划過那些文字的時候;他教她英文時,鄭重其事得仿佛在說著一個咒語的時候;還有,他在極端憤怒和難堪時,眼睛裡出現的閃電一樣的藍色。

  葉鶯不自覺地去摸脖子上戴著的寶石項鍊,忽然明白過來,她喜歡的從來就不是他。或者說,她並不喜歡他作為一個丈夫、一個男人、一個人類;她喜歡的是他作為一座橋樑,她通往藍眼睛的一座橋樑。

  第七章

  葉鶯連轉了三次飛機,中途在機場的座椅上湊合睡了一夜,時差讓她變得極端疲憊。可是她放棄了在旅館休息一下的想法,一出機場就直接坐上了大巴,去她的目的地。

  大巴上的人很明顯都是遊客,有兩個穿著攝影背心、背著登山包的男人坐在她前面,他們不時交談,側影里的睫毛如同扇子一樣。還有一個不到十人的旅行團,葉鶯猜是美國人,因為男男女女都很肥碩,巨大的屁股要占一個半座位。

  坐在葉鶯身後的,是一個日本家庭,一家四口,不知道是否因為兩個女兒打扮得過於成熟,她們的母親看起來更像姐姐,粉白著一張臉。那個母親不斷地安撫著兩個叛逆期的女兒,男人偶爾會插嘴,葉鶯猜他說的是:“閉嘴,聽你們媽媽的。”

  她聽說前夫再婚之後有了一對雙胞胎,也是一對女兒,他以後不知道是怎樣的父親,該是很有耐心的吧。他也好,王帥也好,甚至再早以前的男舞蹈演員林康生也好,他們都有自己的家庭,在那扇封閉的家門後過著自己熱鬧的小日子,哪怕有不愉快的爭吵,可那日子都是他們自己的,和她毫無關係。

  葉鶯打了個冷戰,不是老天在罰她,拿走一件件她的珍愛。是她自己扔掉了那些已經到手的東西,是嫌它們不夠好,還是到手得太容易?車駛近一座大門,筆直的一條道,因為知道接近目的地,車上的人都發出驚呼,那對日本的叛逆姐妹也暫時停止了與母親的爭吵,趴在窗戶上看。

  伊瓜蘇瀑布快到了。

  葉鶯想,這是她生前最想去的地方。很奇怪,當她為自己的生命設定了終點,生前的一切都會異常清晰地呈現在眼前,那些懸而未決的決定、念念不忘的心愿都會從一團迷霧中顯現出來。

  再去看一眼瀑布,就像那個神話中的男孩兒一樣,被峽谷里翻滾的瀑布吞噬掉。她不想死在有人認識她、能識別出她的地方,她不想她生命中出現過的男人得到她的死訊時有悵惘和遺憾,以為她是為了他們。

  她忽然想起過去在劇團時總是唱起的調子,那失蹤已久的旋律忽然又出現在腦海里,哀傷而天真。她那時候在台上唱著,不懂歌詞,就總是想像自己是一個將要赴死的美麗少女,她那時才十六歲,總以為自己活不過三十歲——那時候,她認為過了三十歲就都不值得再活,在台上,就為這遙遠的死亡感傷起來——那時候,她還以為中年是很遙遠的日子。

  車門開了,葉鶯嚇了一跳,下車的腳步也有些飄忽。

  車停在一個酒店門口,馬路對面有一排欄杆遠眺瀑布,很多遊人在那裡拍照。葉鶯竟然聽到了熟悉的語言:“這有啥好看的?比黃果樹瀑布還黃。”

  順著欄杆走下去,就越來越靠近瀑布。葉鶯不斷與自己的記憶對比,發現了很多新奇的變化,比如她當時遇到藍眼睛的平台,現在已經是一家餐廳。

  她走進去,時間尚早,還沒有開餐,自助餐的餐檯上是一個個圓而拱起的銀色蓋子,像是大軍擺陣。侍應生示意她可以去室外的平台坐著,她點了一杯當地的飲料,是當地特有的水果做的,味道清冽。侍應生說這種飲料有助於長壽,她笑了一下。

  葉鶯環顧一下四周,人很少,有一對年老的白人夫妻在悠閒地喝茶,老夫人顫顫巍巍地啃一塊大而圓的鬆餅,不時推動快要滑下鼻樑的眼鏡,神態很像一隻松鼠。另外一桌在她身後,坐著一個栗色頭髮的外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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