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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天演出前,演員們都說要去看瀑布,可剛好起了霧,只聽到水聲,遠遠的什麼也看不見,領導吆喝著把大家塞進了大巴車裡。

  晚上演出結束,她還沒有從興奮中鬆弛下來,遲遲睡不著,心裡記掛著那個神話,偷偷跑出酒店,去找瀑布。在夜色中走了五分鐘,就迷了路,聽見水聲忽遠忽近,卻不知道方向。

  黑暗中,看到前方一個高大的身影靠在欄杆上,她支支吾吾地上前說:“瀑布?瀑布怎麼走?”

  那人的藍眼睛裡帶著笑,看著她。她沒想到他那麼好看,更加結巴。藍眼睛聽不懂,可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笑著看著她。

  她十根指頭上下翻飛,比出水流的姿態。

  那藍眼睛笑著點點頭,指著前方的一個方向,嘴裡哇啦哇啦的,示意她跟著他走。

  長久封閉的訓練生活,讓葉鶯對於和男性的接觸感到恐懼又興奮,世故而天真:跟著他走,還能壞到哪裡去?

  冷風呼嘯著過來,像是要訴說著什麼。葉鶯打了一個寒戰,藍眼睛脫下自己的大衣披在她的身上,脫下自己的手套給她套上,就像對待一個小女孩兒。他的大衣粗糙而厚實,皮手套在指尖的位置有些磨損。

  他自然而然地握著她那隻戴著手套的手,兩人並肩往前走著。不知過了多久,葉鶯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在一個童年詭異的夢裡見過這個場景。身邊這個人,被風吹動單薄的衣服露出肌肉的線條,如同移動的塑像。你對他了解多少?他不是你的親人,不是你的朋友,他甚至不懂你的語言。

  如果他決定攻擊怎麼辦?在這無人之地,他不過是個躑躅的黑影,你也不過是個躑躅的黑影。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葉鶯想要呼喊,卻被冷風灌滿了嘴。她停了下來,藍眼睛也停了下來。

  “我們要去哪兒?”葉鶯徒勞地小聲問道。

  藍眼睛盯著她,牽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她能感到每一根參差不齊的胡楂,很扎手。他的嘴在動,葉鶯聽不懂,卻也好像聽懂了。“我是我,我是真實的。”她直覺藍眼睛在說。

  “我要回去了。”葉鶯囁嚅道,轉身準備離開。

  他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入懷中,又如同懲罰一樣用力捏了捏她的肩膀。她抵在他的胸口,感到他的手指摩挲著自己的發尾,她的頭髮要燃燒起來。

  “我不認識你。”她小聲說,心裡在啜泣。

  他的下巴頂在她的頭頂,他低聲說出一大串她聽不懂的話。她聽不懂,卻止不住地全身蜷縮起來,感到自己的心縮得像一粒皺巴巴的葡萄乾。

  不知過了多久,他放開了她,然後認真地看著她的臉,游移的溫柔目光像一個多年未見的長輩。然後,他牽起她的手,繼續行走。

  霧氣越來越深重,終於匯成了濕潤的奔流,沖刷著葉鶯的頭髮與肩窩,如風雨淋淋。她跟著藍眼睛,腳步越來越快。突然,他停了下來,打開手電筒。

  葉鶯驚得怔在那裡,原來水是可以這樣流的,蔑視自然規則與人類狹隘的想像。

  藍眼睛又說了什麼,他的聲音低沉壓抑,像是在訴說一個秘密。

  葉鶯不顧他,逕自又往前走著,瀑布的水如同固體那樣沉重地砸在她的頭髮上、臉上和身上,她伸展開雙手,迎接瀑布對她手臂和心臟的衝擊。

  她感覺到,藍眼睛從背後抱住她,他溫柔但是強有力地扭過她的頭,吻她濡濕的嘴唇。葉鶯心跳得幾乎要從胸腔中蹦出來,耳中也嗡嗡的,什麼也聽不見。他抱緊了她,仿佛她是洪水中的一根浮木,他們要一起航向寬廣而深邃的地方。

  藍眼睛對於他要去的地方瞭若指掌,他嘴唇到的地方便燃燒,她變成了一個發著光的女人。在愉悅的頂點,葉鶯腦海中反而淒涼地狂叫道:水流,請穿我軀。

  狂風,請貫我心。

  雷電,將我粉碎。

  陽光,把我焚盡。

  第四章

  第二天早上,當葉鶯回到酒店,看到滿大堂因一夜未睡而焦慮的團員和領導,就知道大事不好。

  當天,團里的領導教訓葉鶯的時候,葉鶯的聽力卻似乎還沒有從一夜瀑布的巨響中恢復,罔若未聞,問她去哪兒了也不說,只是無意識地微笑著。領導更加激憤,當場開除了葉鶯,理由是:“不聽指揮,自以為是,情節嚴重,經教育無效。”

  當時在團里和葉鶯關係最好的演員叫作唐瑤,她是葉鶯來之前的台柱子。兩人長得像,都是大眼睛圓臉,只不過唐瑤的臉盤要大些,五官疏鬆稀朗,沒有葉鶯精緻。因為團里已經有了嬌艷的美少女葉鶯,唐瑤就不自覺地淡化了自己的性別特徵,聲音變得越來越低,做派也越來越粗放。

  回國的飛機上,領導讓葉鶯換了座位,坐在最後一排,所有人都不許理她,孤立她,讓她反省。到了晚上,待到機上的人都睡了,唐瑤悄悄地去找葉鶯。

  葉鶯沒有睡,臉上帶著自夜歸之後就沒有消散過的笑容。

  “你膽子也太大了……”唐瑤低聲責備道。

  葉鶯說:“看瀑布去了。”

  唐瑤說:“一個人?你怎麼沒叫我一起,叫上我不就沒事了。”

  葉鶯說:“不是一個人。”

  唐瑤還沒有反應過來。葉鶯繼續說:“和男人……噯,你不知道男人抱住你的時候力氣多大,眼睛都直了。”

  唐瑤先是有種被冒犯的窘,臉慢慢熱了起來,等到臉上的紅潮散去,她發現自己很不高興——雖然並沒有不高興的理由,嗓子也變得乾乾的,問:“是林康生?”她說的是團里那個漂亮的男舞蹈演員的名字。

  葉鶯不屑地說:“他想得美。”

  唐瑤今年已經二十五歲,在劇團關了十年,和男性接觸的次數屈指可數,更別提被那樣的手臂抱著,被那樣的眼睛看著了。她伸手去捏葉鶯裸露的大咧咧地愣在自己面前的一截膝蓋,下手越捏越重,仿佛是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身上花的氣力。

  葉鶯疼得叫了一聲,不客氣地把她的手打下去,同時又親熱而神秘地說:“我給你看個東西……他送我的。”她是說那個神秘的男人。

  葉鶯張開花瓣一樣白的手掌,中心攤著一粒倒映著藍天的露水,是一粒海藍色的寶石,光閃閃的。

  葉鶯把那寶石放在手中滾來滾去地看,說:“你看,這是寶石還是鑽石?像不像海水?”

  回頭一看,唐瑤不知道何時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葉鶯繼續全方位地玩弄它,又覺得不像是海水,倒像是一滴眼淚。

  葉鶯把那顆海藍色的寶石鑲了碎鑽,用白金鍊子串著,戴在脖子上。她尤為自豪的是,哪怕在最艱難的日子裡,她也從未想過把那寶石賣出去。

  日子很艱難地過,如果一定要找一個轉折點的話,是在她被劇團開除之後就急轉直下。

  父親給老同學的一筆貸款做了擔保人,沒過一年,那老同學出了礦難,被泥活活憋死了,幾十萬元的債務一下子落在了父親的頭上。剛開始還錢,父親就病了,持續發燒了一個月,隨即出現新的病症:脖子上長了一個雞蛋大的血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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