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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練了還要再練。「再練練。」她說。

  媽像一匹趴槽的老馬,又掙扎著站起來了。一站起來就想和我一起在只屬於我和她兩個人的人生跑道上迅跑。

  她又搖搖晃晃地站到了我們的人生起跑線上,準備再次和我緊緊地在一起,起跑、衝刺了。儘管頭一天因為她不肯再與我同行,我們還那樣地絕望過。

  我和媽還是有緣,總算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四年。我的人生和她的人生已經緊緊地糾結在一起,根本無法分清哪是她的人生,哪是我的人生。所有的大災大難,都是我們一起闖過來的。沒有了我或她,我們的歷史和我們的感受就是殘缺的。我怕她累,說:「明再練吧。」可是媽沒有明天了。要是我知道媽已經沒有明天,我何必不讓她再多高興一會兒呢。

  粥熬好了,媽吃了一大碗。說:「我就愛吃這個。」我立刻又去給她盛了半碗,盡挑內中的精花蓮子和山藥。

  是不是這一碗半粥導致媽猝死於心肌梗死?要是不吃這一碗半粥是不是就能逃過這一關呢?

  這個晚上,媽似乎很高興。她是不是知道自己要走了,所以就強顏歡笑以便穩定我的心?

  吃完粥,我就給她鋪床。

  偏偏是這一個晚上,我讓她開始鍛鍊自己睡。臨睡前她問我:「今天怎麼個上廁所法?」

  像吃晚飯時那樣,她的聲音里似乎又有些抑制的顫抖。我想了一想,卻也沒有多想。

  我也需要抑制我的衝動,我怕流露出更多的關注,反而害了媽。

  以後,當我在腦子裡一再重複這個細節的時候,我的耳朵里越真切地重現這句話的聲音。每一回我都會得到重新的肯定,當時的感覺沒錯。那聲音不僅是顫抖的,也是壓抑的。

  為什麼會這樣?

  那時,她還剩下最後的七八個小時,一定不適得難以支撐,可又怕我誤解她是在「鬧」,便極力抑制著自己的不適。

  我說:「我十二點來叫您一次,小阿姨五點來叫您一次。」

  前兩天媽還怯怯地、生怕添亂地問過我:「不是說回家以後晚上就把便盆放在我的床邊,我不用再到廁所去了嗎?」

  我狠狠心,假裝沒有聽見。

  我是說過這樣的話,回家以後,晚上就把便盆放在她的床邊,免得她上廁所不便。可那時還沒有和病理切片室張主任的那場談話。

  然後就一門心思認準,只有讓她多多自理,她的腦萎縮才會有所抑制。一想到媽有一天會變成六親不認、專吃垃圾或其它什麼的植物人,就被巨大的恐懼迫得難以喘息。又見媽回家後晚上不再「譫妄」鬧著上廁所,就打消了給媽放個便盆在床邊,讓她儘量方便的念頭。

  這時小阿姨說:「要不我還是陪姥姥睡吧?」

  我卻沒有同意。「還是讓她自己睡吧,我們按時來叫她上廁所。」

  我深知小阿姨和我在醫院交替陪伴媽的辛苦,特別晚上,很少睡覺。既然媽的身體已漸漸地恢復正常,就該讓她休息一些,以補償在醫院時的勞苦。

  心裡倒是想了一想,應該由我來陪媽睡。但又想,從八月份給媽張羅看病以來就沒陪伴過先生,媽漸漸康復後我再不照顧一下他,他該不高興了。

  果不期然,媽頭七還沒過,先生就對我大發其火。那時,我痛苦得無著無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有天晚上先生在看電視,小阿姨在忙別的,我在房間裡茫無心緒地遛來遛去,無意之間走到廚房,見到廚柜上的藥包,心想,不如替小阿姨給先生熬中藥,也許還能分散一下我的傷痛。沒想到先生卻大發雷霆:「你折騰了幾個月了……到現在,連安安靜靜地看個電視也不行……你少動我的藥!我的東西不要你動……」

  我和小阿姨只有對著媽的遺像,抱頭痛哭。小阿姨還不停地哭叫著:「姥姥,姥姥。」直哭得我手腳冰涼,嘴唇發麻,幾乎沒了鼻息。其情其狀,可謂慘矣。

  人們錯以為我這個人什麼都不在乎,其實我是個膽子很小的人,諸如怕給人添麻煩、怕惹人傷心或不高興、怕看人臉色、怕惹事生非等等。

  而且根據我的經驗,不論哪個家庭只要有一個人心裡不痛快、處心積慮想要找茬子發泄一下的話,全家人都別想痛快。對於我這個家裡家外、上上下下累到連最後一分勁兒都使光了的人來說,實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般來說,寧肯息事寧人。除非忍到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才會來一次大發作。

  如此,我打消了我留下來陪媽的想法。

  回想這一生,可以說沒對不起過誰。只有媽,我是對不起她的,欠著她的。別說是沒有機會了,就是有機會也是無法還清的。

  凌晨兩點鐘的時候,我起來招呼她上廁所。按照我的計劃,本應在十二點一次,凌晨五點一次。可是我起晚了,心裡有些愧愧的。

  扶媽坐起後,發現她已尿在「尿不濕」上,但我還是扶她上了一次廁所。

  把她放在馬桶上,就趕快回客廳換「尿不濕」上的毛巾。剛換好毛巾就聽見媽叫我:「行了,來吧。」

  我趕到廁所,把媽挽回客廳扶她坐到床上。她指著我的身後說:「那兒怎麼一片火呢?」聽上去那是很大一片火,可是她的口氣里卻沒有驚慌,好像她那時已站在天上,遙望著距她很遠的另一個世界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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