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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一個士兵》作者:石鐘山【完結】

  最後一個士兵·現在

  現在只有那隻狗伴著他了,狗是黑的,只有四隻蹄子上方有一圈白,他一直稱它為“草上飛”。狗已經老了,早就飛不起來了,毛色已不再光鮮,眼神也遠不如年輕那會兒活泛了。它和他一樣,總想找個地方臥一會兒,臥下了就犯呆,看看這兒,望望那兒,似乎什麼都看到了,又似乎什麼也沒看見。兩眼空洞茫然,春夏秋冬,暑熱嚴寒,四季周而復始地在身邊流過。在他的記憶里,狗差不多有二十歲了,對人來說這個年紀正是大小伙子,日子可著勁兒往前奔,但對狗來說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蹟了。他總是在想:它是捨不得他吶,努力著活,好給他作個伴兒。它的母親、母親的母親,已經伴著他幾十年了。

  此時,一人、一狗,蹲坐在院子裡,太陽西斜,半個山坡都暗了下來。一人、一狗往那山坡上望,山坡上還是那十四座墳,墳已經培了土,很新鮮的樣子。十四座墳似乎在醒著,和一人、一狗遙遙相望著。

  西斜的餘暉染在他的眼睛裡,眼睛早就渾濁了,臉也像樹皮一樣溝溝坎坎的,他凝在那兒不動,痴痴幻幻的,五十多年了,他就這麼守望著。

  夕陽在他眼前跳了一下,太陽隱到西邊那個山尖後面去了。有風,是微風,飄飄揚揚地盪過來,五十年前那一幕又如夢如幻地走了過來,槍聲、喊殺聲,還有那支一直沒有吹響的軍號,一起淹沒了現在,淹沒了現在已經七十二歲的王青貴。他蹲在那兒,如一隻木雕,有淚水,是兩行濁淚,熱熱的、鹹鹹的爬過他的臉頰和嘴角。

  那狗仍那麼臥著,眯了眼,望那十四座墳,他和它兩雙目光就網在一起,痴痴定定地看那墳,看那落日。落日只那麼一抖,天就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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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一個士兵·1947年初春(1)

  1947年初春,縣獨立團打了一場惡仗,他們的敵人是暫三軍的一個師,那是一場遭遇戰,打了一天一夜,雙方傷亡過半。黎明時分,團長馬林下達了突圍的命令,王青貴那個排被任命為突擊敢死排,那時他的排差不多還是滿編的,他們一路衝殺出來。後面是獨立團的主力,掩護著傷員和重型火炮。火炮是日本投降後,受降得來的,很珍貴。

  那一場惡戰,光傷員就有幾十人了。野戰醫院在一個村子裡,傷員被安排進了野戰醫院。四百多人的獨立團,那一仗死傷過半,只剩下二百多人了,王青貴所在的三排,加上他只剩下十五個人了。他是排長,看著和他一道衝出來的十四個兄弟,他總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有個什麼東西硬硬地在喉嚨那兒堵著,卻哭不出來。弟兄們煙薰火燎的臉上也有那種感覺。1947年東北平原,雙方的主力部隊都在東北戰場上膠著地鏊戰,縣獨立團是地方部隊,和敵人的暫三軍周旋著,他們要牽制敵人的兵力,以免敵人的主力北上,東北的第四野戰軍正準備全力反攻,不久之後,著名的遼瀋戰役就打響了。那是一次絕地反擊,整個中華民族吹響了解放全中國的第一聲號角。

  此時,獨立團肩負著牽制暫三軍的全部任務,按著團長馬林的話說:我們要死纏爛打,就是拖也要把暫三軍拖住,決不能讓暫三軍入關。

  暫三軍也把獨立團當成了真正的對手,他們一心想把獨立大隊消滅,然後入關與主力會合。獨立團如梗在喉,摸不到、抓不著,就那麼難受地卡在暫三軍的喉嚨里。

  1947年初春,暫三軍的一個團,發現了野戰醫院,他們的隊伍分三面向暫住在小村裡的野戰醫院摸來。獨立團接到情報後,火速地組織醫院轉移。那一天,也是個傍晚,太陽西斜,把半邊天都染紅了。一個團的敵人,分三路追來。兩輛牛車拉著醫院的全部家當,傷員自然是在擔架上,迤邐著向山里轉移。

  暫三軍的一個團,離這裡越來越近了,如同一隻餓貓聞到腥氣,樣子是急不可耐的。王青貴所在的五連接到了阻擊敵人的命令,五連在獨立團是著名的,連長趙大發三十出頭,滿臉的鬍子,打起仗來說一不二。五連是獨立團的班底,那時還不叫團,叫小分隊,現在的團長張樂天,是小分隊隊長,趙大發那時還是一名戰士。五連可以說是獨立團的主心骨,王牌連。此時獨立團和野戰醫院危在旦夕,阻擊敵人的任務就落在了五連身上。

  此時的五連人員早就不齊整了,四五十人,兩挺機槍,彈藥還算充足,獨立團把彈藥都給了他們。

  趙大發咬著肋幫骨看著眼前的幾十個人,王青貴熟悉連長的表情,每逢惡仗、大仗時,趙大發就是這種表情。看著連長這樣,戰士們自然神情肅穆,他們明白,一場你死我活的激戰已近在眼前了。

  趙大發嗡著聲音說:暫三軍那幫狗雜種又來了,醫院和主力正在轉移,我們在這裡只要堅持兩個時辰,就算勝利。

  說到這兒,用眼睛和那幾十雙正望著他的目光交流了一下,然後又說:兩個時辰,決不能讓那幫雜種前進一步,就是我們都拼光了,也要用鬼魂把那些雜種纏上。

  王青貴那個排被安排上了主陣地,另外兩個排分別在主陣地的兩側山頭上,趙大發最後又補充道:什麼時候撤出陣地,聽我的號聲,三長兩短,然後我們在後山會合。

  趙大發的身邊站著司號員小德子,小德子背著一把銅號,銅號在夕陽下一閃一閃地,眩人眼目。號把手上繫著一塊紅綢子,此時那塊紅綢紅得似乎有些不真實。獨立團的人,太熟悉小德子的號聲了,每當衝鋒、撤退,或起床、休息,都聽著這號聲的指揮,有了號聲,部隊就一往無前了。

  王青貴帶著全排僅剩下的十四個戰士衝上主陣地時,西斜的太陽似乎也是那麼一跳,天就暗了下來,血紅的太陽在西邊的山頂上只剩下月牙那麼一彎了。

  接下來,他們就看見了暫三軍的隊伍,分三路向這裡奔來,騎馬的騎馬,跑步的跑步,他們的樣子激動而又焦灼。

  戰鬥就打響了,槍聲剛開始還能聽出個數,後來就響成了一片,像一陣風,又像一片雷,總之天地間頓時渾沌一片了。天黑了,敵人的迫擊炮彈雨點似的落在了陣地上,他們剛開始沒有掩體,樹或者石頭成了他們的工事,後來那些炮彈炸出的坑成了他們的掩體,王青貴從這個坑跳向那個坑,手裡的槍沖敵人掃射著,他一邊射擊一邊喊:打——給我狠狠地打。後來,他聽不見機槍響了,他偏頭去看時,機槍手胡大個子已經倒在那裡不動了。他奔過去,推了胡大個子一下,結果就摸到一手粘乎乎的東西,他知道那是血,他管不了許多了,他要讓機槍響起來,把敵人壓下去。機槍在他的懷裡就響起來了。陣地上每寸土地都是熱的,就連空氣都燙喉嚨,機槍的槍身燙掉了他手裡的一層皮,他的耳朵嗡嗡一片,只有爆炸聲和槍聲。王青貴殺紅了眼,火光中他模糊地看見了敵人,有的在退,有的在往前沖,他把槍口掃過去,在這期間,他不知換了多少彈匣,兩側的陣地剛開始他還顧得上看一眼,那兩邊也是火光沖天,現在他已經顧不上別處了,只有眼前的敵人。打呀,殺呀,不知過了多久,陣地一下子沉寂了,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只有他的機槍還在響著。他停了下來,側耳靜聽,他的耳鼓仍嗡響成一團,那是大戰一場之後的後遺症,他以前也遇到過,過一陣就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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