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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鞠福生的話是一把石子,而郭長義是一隻遭了石子的鳥,他漸漸失去力氣,鬆開鞠福生,撲到地上的草糠里,無聲地抽泣起來。他邊哭邊說:“春上你家銀杏樹幹死,你媽白天晚上挑水,俺去幫她……俺早就知道俺不該去,早就知道,可是…… ”郭長義的話語一頓一頓,好像村子壓井裡的水,必須壓一次用一下力氣。“那塊地澆完,俺到你家去過兩回,俺第二回就下決心斷了……俺用钁頭砸斷腳趾再也沒去,好幾個月了,可是她,她卻走啦……”

  如一個孩童在野地里遇到一個臨產的產婦不知該作何反應,當事實真的被確認,鞠福生大腦一片空白。他沒有經歷過男女之事,但他從書本上知道那是最最不好把持的事,是像鬼魂附體一樣難以掙脫的事。許久,鞠福生警醒過來,死死地盯住郭長義:“不管怎麼樣,就是你害死了俺媽,你小心你的腦袋,你最好到外面躲一躲,俺爸不能饒了你。”說到這裡,鞠福生看見了他的初衷,那股冥冥之中推動他不顧一切跑出去的力量,是要他奔向這樣一個初衷的,他太了解他的父親!只是他想不到進了郭家的門,一種說不清楚的東西讓他迷失了初衷。

  然而,就在鞠福生說出這句話,欲離開郭家時,一個人閃進院內——他的父親。

  看見父親,鞠福生大腦嗡的一聲,心立時慌了起來。他不知道父親能做什麼,但他知道父親絕不會不做什麼。他下意識挪了一下腳步,站到郭長義一邊——郭長義這時已經從草糠中爬了起來,突如其來的恐懼使他整個人都萎縮了,變形了。這樣的時刻,他知道早晚會到來,他有著充足的精神準備,可是臨了,他還是不能自制。

  民 工(23)

  鞠廣大不但沒有衝進偏廈揪住郭長義,目光里的憤怒也沒有想像的那樣豐足。他站在離偏廈只有一米遠的院子裡,近於平靜地看著郭長義、鞠福生,他看著,上下打量著,那目光好像在說,呵,你爺兒倆湊在一塊兒。有一個瞬間,鞠福生想,也許是父親不設防地發現自己,憤怒的情緒被遏制住了,就像在金盛家園辦公室里那樣,他必高喊一嗓子你給我滾——可是他的父親沒喊,他的父親目光在半空轉了一下,最後落在郭長義臉上。

  這是一個千鈞一髮的時刻,寂靜的院子、寂靜的天地、寂靜的世間萬物都在等待著這一時刻。鞠廣大終於把握了這一時刻打開了這一時刻。然而,鞠福生和郭長義怎麼也不能想到,這一時刻會是這個樣子。鞠廣大說,“郭長義你是個草包、水蛋,你越不出門,人們越認定那事是真的,你要是敢跟俺走,去看著把俺老婆埋了,你就是條漢子!”

  鞠廣大剛剛說完就轉身離去,看著鞠廣大消失在門口的背影,郭長義和鞠福生統統呆在那裡。

  九出殯的時間定在了下晌五點三十分,因為兩點五十分,柳金香的屍體才被縣殯儀館的車拉走。從歇馬山莊到縣城,少說也得四十分鐘,兩個四十分鐘路程再加一個小時,一場改革後的火化事項便將鞠家的喪事推到了又一個進程。柳金香的屍體被人們抬上車後,鞠家的院子裡一下子空落下來,辦喪事靈棚里沒有屍體,就像一台戲沒有主角,有好長時間,人們進進出出,眼睛不知沖哪兒看,沖哪兒看都覺得少了什麼。

  郭長義是在柳金香屍體火化拉回來之後來到鞠家大院的。他進門後在人們的目光中直奔鞠廣大,與鞠廣大握手,說在孫家溝親戚家干木匠活才回來就聽說了金香的事。靠近骨灰盒細看柳金香的屍骨時,眼仁還長時間地停了下來,皺著眉頭,嘆息著說人真是瓜秧一樣脆,說斷就斷了,好端端一個人,說死就變成了一堆骨灰。郭長義颳了鬍子,穿著洗得發白的白汗衫,腳上的涼鞋也是乾乾淨淨,確有剛從外邊才回來的感覺。

  鞠廣大見到郭長義,完全是老朋友相見的樣子,跟他講本不想火化,都因為劉大頭沒得錢不辦事。兩人說著,感慨著世道、人生。郭長義開始還有些拘謹,不怎麼看鞠廣大的眼睛,後來,見鞠廣大確實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坦坦蕩蕩,眼睛也就肯在鞠廣大的眼睛裡落戶了,眼睛一旦在鞠廣大的眼睛裡落戶,多日來早已頹廢下去的郭長義又站了起來。鞠廣大讓他站了起來。後來,當出殯儀式開始,郭長義幾乎就變成了又一個三黃叔。他一會兒走在抬槓隊伍前邊,指揮大家步調一致,一會兒又落到送殯隊伍後邊,叫抬花圈的快一點走,緊緊跟上。倒是鞠廣大寂寞下 來,有了主心骨似的。給老婆送葬,當男人的,就該是寂寞的,失魂落魄的,但鞠廣大的寂寞里沒有落魄,他的眼神一直瞅著一個什麼地方,那地方不是指向實物,但能夠看出他集中了精力,很專注。他一專注,一集中精力,舉手投足就有了架勢,有了姿態,就有些像演戲,這一點鞠廣大自己不知,下河口前來觀看的男女老少卻無一不看在眼裡,記在心上。

  柳金香由幾尺身子變成了幾根白骨,最後又變成了地上的一堆泥土。泥土是金黃的,這是歇馬山莊土地的特殊顏色,它不管歷經多少年多少代,不管壓多少鹼泥壓多少沙子,總不變色。金黃色的泥土一經從地平線上堆出,便有了從金黃中往外跳的感覺,晚霞又恰在這時給這跳躍使了一把勁加了一下油,使一個新起的墳堆接近於燦爛接近於輝煌了。一陣鞭炮響起之後,哭聲在金黃的土地上蕩然而起,恍如山洪在突然之間暴發。女人們的哭聲招之即來揮之不去。女人在哭殯的許多時候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可是這一次卻不同以往,任三黃叔和郭長義怎麼拖也拖不起來,有的女人郭長義去拖一把,反而哭聲更大,好像郭長義是一隻巨大的蜂子,他一拖就蜇疼了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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