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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這一類話的時候,中欣的父親常常是一臉的木然。然後起身獨自離去。

  每當這時,就有人說,老爺子又不高興了,以後別當著他說這些了。可是下次,說著說著,又不知道什麼地方會戳痛了老爺子的心。

  有時候,老爺子也想加入子女的聊天。這一點,中欣早就感覺出來了。可是老爺子總是剛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許多年來,他和兒女們只說一套語言。如今這麼一把年紀了,想換換還真難。

  和孫子輩們就更說不上什麼了,他們說喬丹,說蓋茨,說美國大片,說世界盃歐洲杯南美解放者杯,說名牌鞋,說搖滾說美國鄉村音樂,嘰哩哇啦的洋名一串一串聽都聽不過來。他們不再聽老人講的古老故事。有一次,電視裡面在放一部老影片,一個小戰士正在向連長表決心。聽著那不太標準的帶著濃重東北口音的普通話,他們一起鬨笑了起來。而這類豪言壯語,中欣他們小時候每次都聽得都熱血沸騰,淚光閃閃。看完電影回來,還要寫日記寫感想。現在的孩子們卻在天真無忌地嘲笑著老人的歷史。

  大家的這些不敬之言讓老人又恍惚又尷尬,中欣甚至覺得大家有點故意,仿佛是要對老人多年來至高無尚的權威進行挑戰和報復,有意拿老人的神聖來開玩笑,心裡漸漸地不安起來。

  今年,大家像商量過一樣,只要老爺子在場,都不再說那些讓他難堪的話,只是聊一些很瑣碎很日常的事,屋子啦,家俱啦,收入啦,身體啦,孩子的學業和前途啦。更多的時候,大家是一起回憶童年。從電視裡的一首歌,到桌上的一粒飯。從家裡的一個舊物件,到一句都能心領神會的話語。這一切,都能扯出一串一串的昔日生活。老爺子每到這會兒便會表情很豐富地聽著。偶爾眼睛紅了,便裝作吃零食上廁所或平白無故地喊叫一聲哪個孩子,以遮掩一下。

  在中欣家幾個孩子拿父輩的神聖開玩笑的時候,可可家的兄弟姐妹們也開始了對父親的追問。

  八十年代以後,可可父親的一些海外親友故舊部下學生陸陸續續回大陸來了。他們有的在台灣做了高官,有的在香港成了富商,有的在歐美謀得了一個很體面的職業。連最不濟的,也過著比大陸富裕安逸得多的生活。特別是他們的下一代,都跟可可他們差不多的年紀,但早已是一些歐美名牌大學的碩士博士,去過世界上任何他們想去的地方,有一份收入很可觀的工作。而洋房小車一類,對他們來說,幾乎應該是與生俱來的。他們中的有些人說,上中學時,他們就有自己的車了。而當時可可家還有幾個孩子一起擠在父母親那套六十多平方的房子裡,最小的弟弟連個正式工作都沒有……從那些海外親友與父親的談話中他們得知,父親當時也是可以走的,因為父親和空軍的關係,父親甚至可以將全部家眷帶走。但父親卻留了下來。孩子們不無責怪地問,你為什麼不走?可可記得父親沉思了很久,說,我要說了,你們又會說我被共產 黨洗了腦。我可以很認真地說,那個時候,共產 黨不喜歡國民黨,許多知識分子也不喜歡國民黨。這就是為什麼有那麼多人留了下來。一是離不開家鄉,二是希望等待一個更好的社會。我們那時候已經很關注共 產黨的主張了,我們也讀共產 黨的報紙,讀毛澤東的《論聯合政府》,《新民主主義論》,我們贊同他們的民主自由理論,覺得他們比國民黨的專制獨裁要好,比國民黨的貪污腐敗要好。

  孩子們又問,你現在後不後悔?

  父親說,也後悔過。後來想,後悔做什麼?是你自己選擇的,你想做一個有操守的人,你付出了代價,這就是得失相當。你們想,那個時候,一個飛機座位是要十幾根金條來換的。我們全家老老少少上十個座位,一百多根金條我都不後悔,還有什麼值得後悔呢?要說後悔,我倒是很替共產 黨後悔,讓那麼多真心實意想為國效勞的人傷了心。

  據那些海外親友說,可可的父親不但自己留了下來,還將許多寶貴的測繪資料也留了下來。那些資料為新中國的建設贏得了時間,也節省了大量的資金。為此他還冒了很大的風險。

  在可可的印象中,父親和岳父在他們極其不同的人生軌跡中,有兩段時間是很相似的。一是五十年代中期,他們都沉浸在一種建設的熱情中,他們從不同的方向走來,走到同一個舞台上。父親在結束了戰亂,脫離了一個他厭惡的政府之後,希望用他的知識,專心專意為國家作一些工作。岳父則是以一個勝利者的身份,脫下戰袍,拂去硝煙,大刀闊斧地建設自己打下的這一片江山。可可至今還記得,1956年的一天,父親回家時的那種興奮之情,他連說話的音調都變了。父親說他見到毛主席了,毛主席到了武漢,召集知識分子開了一個會,說要掀起一個建設祖國的新高潮了,說中國的知識分子要大有用武之地了……另一段時間是文革,這兩個完全不同的人都在挨斗,都在認罪,都在痛罵自己。一個說自己是國民黨的殘渣餘孽,是勞動人民的罪人。一個說自己是叛徒工賊內奸的應聲蟲馬前卒,是反革命修正主義在黨內的代理人是反對毛主席的罪人……當他在岳父家看到那一摞摞與父親曾寫過的一模一樣的檢查時,心底湧出了一種莫名的荒誕感。

  全家到齊是臘月二十九,東勝一家乘飛機從美國東部飛回來。他們春節不放假,花了很大的功夫才雙雙向老闆要了幾天時間。回到家裡,已是下午了。

  給老爺子辦的祝壽宴和年夜飯就放在一起了。開始之前,各家將給老爺子的壽禮一一拿了出來--這是大夥預先約定好了的。尚未擺放酒菜的大飯桌上,一瞬間花花綠綠堆起了一座小山來。有食品,有補品,有服裝,有祝壽的工藝品,有十二波段的全頻道收音機,有助聽器,還有各家給老爺子封的紅包。東勝家給的是美元, 888元,東勝說,這叫“爸爸發”。西平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柄多功能拐杖,能報警,能放電自衛,能聽收音機,能裝急救藥品,還可以在人倒地之後,反覆地告訴路人電話號碼。西平當時就把電話號碼設定好,然後拄了拐杖,歪歪斜斜走幾步,裝作發病似地往沙發上一倒,順手扔下拐杖。那拐杖立刻就發出汽車報警器一樣的蜂鳴聲,緊接著一個女人的聲音叫道:請幫我撥打電話xxxxxxxx請幫我撥打電話xxxxxxxx……周而復始。西平爬起來說,一直叫到有人來救您。

  老人說,你咒我死呢。

  那一刻,老人的臉上充盈著一種令人感動的幸福光彩。

  在這一切進行著的時候,有一架照相機和兩台家用攝像機在各個不同的角度忙碌著,似乎在記錄某種最後的時刻。

  晚飯是好些人共同完成的。偌大一個廚房裡擠滿了人,這個喊:蔥,蔥啊--那個叫:鹽,鹽在哪?刀--盆--碗--亂成一團。北定被各種喊叫弄暈了頭,大聲說:你們都出去--在這兒給我添亂!我一個人比你們加起來還幹得好些。大家都不出去,反倒把老爺子也吸引來了。一大幫子人就擠在廚房裡,一邊瞎忙活,一邊說笑著兒時的軼事。那一刻,老人重新看見了自己的孩子們,儘管他們都已五十上下了。放在舊社會,也是可以做老太爺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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