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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這麼一個兒子,她里外不是人了。紅軍這邊的人說她這個地主婆的兒子燒了別人的家產,清鄉團那邊的人說她兒子跟了紅軍她就是匪屬。中欣父親那可憐的寡母后來就不知去向了。據說解放以後,中欣的父親托地方政府四處打聽過他母親的下落,都沒有打聽到。中欣的父親從此不再回鄉。

  趙部長說,那一把火幾乎毀了趙家坪。他在五十年代初回去的時候,當年那些斷垣殘壁還原樣戳著,上面煙燻火燎的印跡都還在。趙家坪的男丁本來就跟革命走了一半,剩下的逃的逃殺的殺,加上那場大火,幾十年血雨腥風,差不多是個荒村了。直到三年災害時,一些從四川河南逃荒出來的饑民在那兒落了戶,才漸漸有了一些生氣。到那時,趙姓已經是小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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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年以後,趙部長得了胃癌。查出來時已經轉移。中欣的父親一知情,立刻打電話讓中欣兩口子馬上去醫院探望,說他儘快從北京趕來。那時,他自己也已是古稀之人了。

  在病房裡見到趙部長,他竟沒有一點絕症病人的模樣,正盤腿坐在病床上自己跟自己玩撲克牌呢,也沒見人陪伴。趙部長說,我讓他們都走了,還沒死,都圍著幹嗎?談起病情,趙部長說,我早知道要得這個病的。

  中欣問為什麼?

  趙部長說,我做過造孽的事呢,你爸沒給你說過?

  中欣說,什麼事?沒說過。你知道我爸那人,啥都不說。

  趙部長很詭秘地壓低了聲音說,我吃過人。

  那天晚上,趙部長講了一個苦難又恐怖的故事。

  1936年底,艱苦卓絕的萬里長徵結束了。一、二、四方面軍先後抵達陝北。但不知為什麼,還沒有喘上一口氣,上面又要紅四方面軍的主力西征,去往寧夏青海一帶,擴展革命地盤,開闢國際通道。那支部隊就是剛剛組建便永遠消失了的西路軍――那是當時紅軍最強大的一支部隊。

  西渡黃河的時候,部隊被打散了,一部分突出重圍撤回陝北,一部分被敵人打得七零八碎,被迫向大戈壁深處逃去。

  大戈壁上,只有望不到邊的石頭和風沙,沒有水,沒有糧食,連可以取暖的柴草都找不到。那一年的冬天特別特別冷,冷到你一摸槍管,就會把手上的皮肉粘下來。那一帶是寧青馬家軍的地盤。馬家軍大多是騎兵,人強馬悍,熟悉環境,呼啦啦一陣風地來了,刀劈馬蹋一陣,又呼啦啦一陣風地去了。被打得七零八落的西路軍戰士,又冷又餓,根本沒有招架之力。西路軍中最著名的婦女先鋒團,最先過黃河,也是最先遭難的。一路上都能看到她們被凍死被打死被糟蹋死的屍體。那些屍體後來又被狼群掏空,只剩下一些衣物碎片和一副副白骨,看了讓人哭都哭不出來。那些沒有死的女兵,被敵人抓去之後,也受盡凌辱,許多也被折騰死了。那都是一些十八九歲,二十來歲女紅軍,她們剛剛跟著男人們一起走完了九死一生的長征路。

  趙部長當時是連長,中欣的父親就在他連里,那時他已經是排長了。他們連只剩下二三十人,一個個形同鬼魂,每天都有人倒下死去。一天,他們又遭遇到一支小股騎兵的襲擾――那時,馬家軍已經不把他們當一回事了,有時一個人騎了馬就敢來沖他們放一陣子槍,然後玩兒一樣離去。那天中午,太陽很好,他們便在曬得有些溫熱的低洼石灘上互相緊緊摟抱著打個盹。夜裡他們是不敢睡著的,一睡著便會凍死。他們聽見了大地遠遠傳來的馬蹄聲,起身一望,天邊有一股翻滾的塵土向他們逼來。趙部長說,打,總是一個活不成了。以往這種情況,他們常常將隊伍分散,儘量避免和敵人發生衝突,即便被發現,也可以減少損失。但現在,他們已沒有多少人可以分散了。中欣的父親當時已餓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那時他大概才十七八歲吧?正是要吃飯的時候。他嗓子眼裡擠出幾個字:打,痛痛快快,打一仗。死了算!

  那幾個騎兵沒想到突然遇到這麼猛烈的抵抗,也沒摸清楚對方到底有多少人馬,遠遠圍著他們轉了幾圈,打了一聲唿哨便撤了。撤了不久,忽然看見一個騎兵又返了回來,在剛才轉過圈的地方尋什麼,也許是他太沒有把紅軍當一回事了,也許是他太專注於找東西,他漸漸走進了紅軍的射程。中欣的父親一直在一塊大石頭後邊用槍瞄著他,趙部長還以為他是防範敵人突然進攻。就在那時槍響了,那個騎兵從馬上掉下來。趙部長狠狠罵了一句,小狗日誰要你開槍!中欣的父親說,打那匹馬吃。緊接著又開一槍。馬受了驚,撇下主人跑掉了。紅軍端著槍圍上去,那個騎兵沒死,只是臂上受了傷,大家一擁而上,一瞬間將他身上所有的東西都剝奪光――馬槍、馬刀、匕首、皮靴、皮帽、皮褲、皮襖、皮背心……剝得只剩下一條內褲和一副裹腳布。戰利品中最珍貴的是一包鏌,就是西北人用來做肉夾饃的那種麵餅,結結實實的小半斤一個,一共十來個,還有一砣干羊肉。一眨眼間,這些東西全進入的紅軍戰士的肚子。吃完後才想起來,得馬上逃走。敵人發現少了一個人,會回頭來找的。俘虜怎麼辦,殺掉?還是放走?剮光了他的衣服,才發現那還是個孩子,雖然個子已不小了,但身上的皮肉還是嫩的,白白淨淨。望著一個個人模鬼樣的紅軍戰士,一邊哆嗦一邊發出小羊一樣絕望的哭泣聲。他胳膊上被穿了一個彈眼,血流不止。趙部長叫一個戰士用那個騎兵的裹腳布給他把傷口紮緊,又扔了幾件破衣服給他,說了一聲,走!帶上。

  走到第三天,又有幾個戰士死了。那個受傷的騎兵又冷又餓,也是奄奄一息了。他們從小就在馬背上過的,哪能這麼走路呢?到後來幾乎是讓紅軍戰士架著他在地上拖。隊伍走到一片荊棘林子時,趙部長說,他想都沒想,上去就朝那騎兵的脖子大血管處捅了一刀。那騎兵倒了下去,年輕的血噴了出來,直噴出幾丈遠。趙部長把刀交給中欣的父親,去,把肉剔下來,一人一份。

  荊棘林子裡,滿地都是凍脆了掉在地上的枝條。戰士們用那些枝條烤肉。烤熟了,再分成七份,每天只能吃一份,多吃槍斃。

  憑了那幾十斤肉,他們走出了蒼蒼茫茫的大戈壁。

  趙部長說,說是當時想都沒想,是已經不需要再想了。他一開始就有這個念頭,他一路上都在想這件事。

  後來這件事被組織上知道了,將他們全體抓了起來。趙部長對大家說,和你們無關,這事是我一個人做的。

  趙部長被判了死刑。

  大家都被放了。但大家不走,全體跪在地上,他們對組織上說,沒有連長,我們活不到今天,也不能再去抗日殺敵。他們跪了幾天,趙部長終於免了一死,但軍籍,黨籍,連長什麼都沒有了,以刑徒之身,發配到前線,戴罪立功。

  趙部長說,從那以後,他的胃裡就有感覺。他知道遲早有這麼一天。

  中欣和可可直聽得心驚肉跳,聽到後來,中欣眼淚嘩嘩直淌。講過那麼多戰爭故事的父親,對這件事一直守口如瓶。

  趙部長去世的時候,當初的那些人,只要還活著的,活著還有一口氣的,都來了。追悼會上,別人都是鞠躬,他們那五六個人一起走到趙部長跟前,“嗵”地一聲全部跪下,邊哭邊磕頭。他們什麼話都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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