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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欣說,那有孩子們的什麼事呢?

  媽媽說,那些日子外面也亂得很,你大哥二哥大姐都把孩子送這兒來了,整天關在院子裡,歸華來了就更熱鬧了。

  中欣的媽媽遮遮掩掩彎來繞去,終於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了。趙歸華去了以後,幾個孩子突然都開始唱起一首歌子來。那曲調挺耳熟,,是開運動會,表彰會,晚會頒獎時常放的那支曲子。詞也簡簡單單,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幾個孩子出出進進地唱,有事無事地唱。起先,老人也沒在意。偶爾一次,老人問西平的女兒,唱的什麼呢?車軲轆一樣翻過來倒過去的?西平的女兒說,唱紅軍的歌。老爺子一聽高興了,便要他們再唱唱。幾個孩子一塊大聲唱的時候,老爺子還沒聽清楚歌詞,還笑著一下一下地用手押著拍子。當他要西平的女兒把歌詞一句一句念給他聽了之後,一下就翻了臉。大吼道:你們這群小王八羔子!是誰教你們唱的?孩子們嚇懵了,一致將手指戳向趙歸華。老爺子掄起巴掌“啪”的一下煽在趙歸華的屁股蛋子上,煽得他一個趔趄。趙歸華當即嚎啕大哭起來。他實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誤。

  那歌子的歌詞是這樣的:那個駝子要當紅軍,那個紅軍不要駝子,因為駝子的背太高,容易暴露目標……

  中欣的媽媽說,老爺子是借孩子撒氣呢,打了以後又後悔得要命。他把外孫拖到懷裡,問外孫是誰教的。趙歸華一邊抽泣一邊說,他們班上的同學都會唱,他是聽會的。聽完外孫的話,老爺子沉默了。

  西平的女兒不解地問,紅軍要駝子嗎?

  老爺子站起身,往外走去,弄得幾個孩子哭的和不哭的都呆呆地望著他,不知道發生了一樁什麼嚴峻的事。

  中欣對可可說了兒子在北京的遭遇和父親異常的情緒,問可可要不要讓兒子提前回來。可可說,沒關係,兒子過兩天就會忘了那一巴掌的。但是你父親忘不掉。你媽媽說得對,他是拿他們撒氣。你知道,幾個孩子亂唱的一首歌子,解構了你父親一生奉為神聖的東西。

  9

  岳父從來不談自己的經歷,他甚至從來不回自己的恩施老家。文革結束以後,許多從湖北各個窮鄉僻壤走出去的老革命,紛紛回鄉探親祭祖,為自己挑選一塊最後的棲息之地。有的人死了以後,也確實很隆重地移骨故土。那些回去的革命老人,地方政府已專門為他們僻出陵園,修建了豪華的紀念堂。但中欣的父親卻從來沒提起過這方面的事。關於父親的經歷,中欣家的幾個孩子們也知道得非常少。儘管父親給他們講過許多革命年代的故事,但他們發現這些故事並不是父親的故事。

  中欣和可可對老人一些往事的了解,是很晚以後。

  兒子一周歲的時候,中欣在單位里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說他已經到武漢來了,來開一個會,住在軍區第四招待所,要中欣帶了兒子去看他--後來中欣從媽媽那裡知道,父親是專程從北京到武漢的,他是想見見那個已經姓了趙的外孫。

  那天下午,中欣和可可抱著剛滿一歲的兒子,來到珞珈山麓東湖之濱的軍區第四招待所,找到父親的客房。客房外廳里已坐了四五位老人。有的穿著軍裝,有的穿著軍裝卻沒綴領章帽徽。那時還沒有恢復軍銜制,看不出誰的官大誰的官小。單看那一個個的神情派頭,職位也都不會低。看見女兒女婿和外孫進來,中欣的父親將屋裡的人一個個向他們介紹了一番,果然都是些司令政委參謀長什麼的。然後讓一個個叫伯伯叫叔叔。其中有一個沒戴領章帽徽的小老頭,中欣的父親指著他說--趙部長,我的革命領路人,按輩份,是我叔,你們該叫爺,小傢伙該叫太爺爺了。我們這幾個老傢伙,都是一路過雪過山草地的。他望了幾個老夥伴一眼,說,當初,從川鄂邊區出發的人,現在沒剩幾個了。老人們說,都死光了,看還有沒有五十個呢?我們也沒有想到能活得這麼久啊!

  說了一會兒話,一個中年軍人來請老首長們吃飯。菜很豐盛,酒是茅台。服務員給每人斟滿酒後,中欣的父親說,給我們的小伢也來一杯紅葡萄酒吧。服務員給趙歸華倒了一杯紅葡萄酒,中欣的父親用筷子頭蘸了一點塞到那小嘴裡,一邊說,叫老子爺爺!小歸華一邊辣皺了眉頭,一邊稚氣地叫了一聲:老子爺爺--眾人都大笑了起來。趙部長對中欣的父親說,你聽見了吧,他說老子是爺爺呢。眾人又笑。中欣的父親也笑,罵了一句,小錘子,鸚鵡學舌!說著將外孫從中欣的懷裡拉過來,放到自己的膝上,餵他吃菜。

  喝酒間,老人們開始回憶往事。一片粗話間,過往歲月中的那些殘酷,苦難,血腥和光榮一段接一段活鮮鮮地蹦了出來。他們從肉搏說到“架飛機”,從朱老總編的那首“吃牛皮歌”,說到彭老總的“萬言書”,有誰說到了左路軍,說到了西路軍,大夥突然都不做聲了。頓了一會兒,趙部長說了一聲,真是慘哪!幾萬人哪,就那麼沒了--那時的幾萬人,不是現在的幾萬人哪……一位老人說,喝酒喝酒--眨了眨淚眼,將一滿杯酒倒進喉嚨,眾人也都跟著將杯中的酒一口喝乾。於是,大家都不再說這類話題。

  從那以後,中欣和可可與趙部長家有了一些往來。有時受中欣的父母之託,他們會在年節時提上些禮物去看望他。中欣的父親說,趙部長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與他有親戚關係的人。

  來來去去間,中欣父親的一些往事也漸漸知道了一些。

  趙部長比中欣的父親瘦小,且黑,顯老。細細一看,那眉眼間依然可以見到趙家的模樣,但趙部長的臉比中欣父親生動得多,象一個狡詰又快樂的老農。在家時候,就穿一件老掉牙的灰中山裝,也像是一個老農穿了一件從親戚那兒弄來的一件不太合體的衣服。可可想,共產 黨挑選幹部,是不是也要講究一點形象的?有幾次可可拐彎抹角探問過趙部長,這麼老的資格,怎麼就做到這樣一個職務?趙部長說,我哪是個當官的料子哦,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也只是一個趕馬混騾子。說完一笑,不再細說。

  趙部長其實是一個二級部的部長,還是個副職,最多一個副師級,退下來很早,文革前就賦閒了,是他們那一撥人中進步最小的。一次,可可問起他,岳父怎麼說您是他的革命引路人?趙部長笑笑說,那是你岳父日撅我呢,日撅是湖北的土話,意思是諷刺,嘲弄,開玩笑,類似於北方的“開涮”。趙部長說,我只是比他早吃幾年軍糧,哪敢當他的引路人唷?

  幾年後,軍區戰史編輯室要一些老人寫回憶錄,說準備出一本書。趙部長把中欣和可可都叫了去,說自己文化低,拉拉雜雜寫了一大摞,懶婆娘裹腳又臭又長,自己的幾個孩子都不習文,讓他們倆給看一看,潤色一下。

  在趙部長的生澀字跡間,他們第一次知道了中欣父親的故鄉趙家坪,第一次知道了中欣父親的原名,知道了那座窮困偏僻的鄂西小山村,在三十年代初期發生了什麼樣的變故,也知道了當初年方十四的父親是如何在這位趙部長的帶領下走上革命道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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