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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可謝了老人。在將望遠鏡裝進旅行包時,可可發現,在斑斑駁駁的皮殼上,已用毛筆工工整整地寫上了:“趙歸華孫兒留念。爺爺趙耀”。

  老人破天荒地為他們要了一輛小轎車。在中欣的記憶中,父親從未單獨給家人要過車。

  這個被命名為趙歸華的小男孩的出世,給這兩家人帶來許多微妙的變化。這個渾沌未開的小人兒,既是可可的兒子,可可父親的孫子,同時也是中欣的兒子,中欣父親的外孫,這都是不可更改的血親關係。於是,可可的父親與中欣的父親,這兩個曾在兩個營壘中遙遙對立,又天遠地隔的老人,因了這個第三代,生出了一種特殊的聯結。

  第四章

  如今,趙歸華已是大一的學生了,在南方一所大學讀計算機專業。千禧之夜,他給父母發來一份精美的電子賀卡,又帶聲響又帶動畫,一條稚拙可愛的小龍飛過來飛過去。趙歸華說,寒假期間準備去本地一家電腦公司打工,掙一點錢。然後和幾個同學一塊去旅遊,春節可能不回家了。可可覆信說,不行,暑期再做此類安排,春節要去看北京爺爺。改姓之後,對孩子稱呼兩邊的老人便是北京爺爺和武漢爺爺。許多年來,也就這麼叫了下來。兒子覆信說,那他直接去北京,打工一事已經答應了那家公司,掙的錢可做新學年的學費。又問,北京爺爺家有電腦沒有?上網沒有?如果沒有,他便不能去了。從高一起,兒子就沾上了電腦,可以三日無魚肉,不可一日無電腦。上大學後,他還做了一個自己的主頁,成立了他們高中幾十個同學的“網上班會”,天南地北的,天天有人來這兒聚。

  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紀老人,一個與世隔絕的單身女兒,哪裡扯得上什麼電腦、上網呢?但中欣還是打電話問了北定。北定說,我們要那玩意兒幹嘛?我們現在連電視都不開。過了一會兒,北定又打電話過來說,爸爸說去買一台,問買什麼牌子的?老爺子這個出人意料的決定,讓中欣不安起來。她說,先別買!為孩子的一句話,買一件這麼貴重的東西,犯不著!你們平日也用不上它。

  幾天之後,北定打電話來說,電腦已經買了。那天她剛說暫時別慌買,老頭子就跟她急了,說,用老子的錢買點東西,老子還作不了主了?當即逼她找人去中關村挑了一台拖回家來。現在已經安好了。只是她不會用,要不然可以和在美國的東勝發伊妹兒了。

  中欣家的五個孩子,還未全部長成,便各自東西了。先是各自到東西南北中去當兵,八十年代初,除了中欣留在老家湖北以外,都陸陸續續調回了北京。幾年之後,南進一家去了深圳,東勝跟丈夫去了美國,北定和西平留在北京。北定一直守著老爺子,西平卻是常年不見蹤影的。西平是他們老趙家改革開放的先驅,一直在做各類大大小小的生意。做得好的時候,香車華屋歌舞宴飲。做得不好的時候,被人追得雞飛狗跳牆,常回家裡討些盤纏錢外出避風頭。中欣記得那年生孩子回家,西平已經在折騰一些小買賣了。一次他拿回家幾個手掌大小的電子計算器,給中欣演示了一番,按幾個數字,按一個“+”,再按幾個數字,按一個“=”,得數就在那個小窗口上清清楚楚地蹦了出來。那時候,這種玩意在用了千百年算盤的中國大地上,還是一個稀罕物。在此之前,中欣只在機關的財務處見過那種手搖式的計算器,沉甸甸的,像一架英文打字機,左手推一下排擋杆,右手轉一下搖柄,跳出一個數字,算一道題,還不如算盤快呢。如今這掌心薄薄的一片,嘀嘀嗒嗒一點,成千上萬的大數字,一眨眼就算出來了。西平見中欣一副驚訝神色,誇耀說,加減乘除平方開方百分比,啥都會,怎麼樣?當家庭主婦了,來一個!中欣問他是哪弄來的。西平說,一個朋友從國外捎來的,一般人要,150元。你要,100元。那時,100元還是一筆不小的錢,相當於她和可可倆人一個月的工資。再說剛添了孩子,要花錢的地方多了。便說以後再買吧。西平說,你真想要,50元給你算了。中欣便買了一隻。這是他們手足之間第一次做生意,心裡總覺得有些彆扭。不知是自己少給了西平錢呢,還是西平多蒙了自己的錢。後來父親知道了這件事,大發雷霆,將西平臭罵了一通:你這個二道販子!你這個跑單幫的,你跟你妹妹做起買賣來了!你老實說,你這玩意兒哪來的?究竟多少錢一個?西平說是秦家的老二從香港弄回來的。按當時港幣與人民幣的折價,45元一隻。西平說,我沒賺中欣的錢,要是別人,少了100元,我還不稀罕賣呢。西平說的秦家,是中欣父親的老上級,當時正是位高權重之際。西平一說秦家的老二,把老爺子噎了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最後他說,咱們不管他老二老三,咱們不做這些下作事。西平說,您哪,您這就太落伍啦!這巴掌大的小東西算個啥?現在呢,畢家的晉軍,武家的和平都在搗騰軍火了。您不信?給我錢,明兒我就給您扛一挺機關槍回來。

  老人滿臉漲紅,怔怔地望著西平,半晌說不出話來。在中欣印象中,這是父親第一次在子女面前站在了下風。

  中欣回家以後,發現花50元買的那個計算器,在幾個月間,竟像蝗蟲一樣一撥又一撥地出現了――made in hangkang,made in taiwan,made in japan ……價錢也沒個譜,有的三五十,有的一兩百。還有電子表,錄音機,傻瓜像機,以及各種各樣的奇裝異服--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時代到來了。

  7

  忙亂中,春節很快就臨近了。在這期間,中欣為了老趙家新世紀的第一大聚會,幾乎也可以說是最後的一次聚會做了很多事:給美國的東勝發電子郵件,給深圳的南進打電話,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西平。一個個動之以情又曉之以理,終於約定了這一次的龍年全家大聚會。並說好各自一定要把配偶子女一併帶回來,不帶回來的就是小烏龜,到時將小烏龜貼他一臉--就像孩提時代玩撲克牌那樣。中欣甚至把話都說到了絕處:哪怕老爺子以後的追悼會你們不回來都行,反正他也不知道了。但這一次一定得回來,讓他活著看到比死了看到好。

  在此之前,趙家最後一次的大團圓是在八十年代中期。那時,中欣的媽媽還在。該生的孩子都生了,該離的婚還沒有離。那是趙家有史以來家族成員最多最全的一次聚會。那一次還專門到首都照像館去照了一張規規矩矩的全家福。那張全家福至今還掛在中欣父親書房裡的牆上。書房正牆的中間是趙耀同志身著那套英武的將軍服,在一九五五年受銜後拍的標準像:肩上扛的是少將一朵花。左邊是一九七一年趙家的五個孩子先後全都當了兵時與父母的合影。在那種男女不分的軍裝包裹下,是一副副還沒長硬朗的身子骨和一張張透著單純稚氣的臉。只是母親的眼裡有許多的憂鬱,父親的神色中有些許愴然--那時,他已被剝去了軍裝,穿著一件褪了色的老式斜紋布舊軍服,在一片新得發亮的綠軍裝中間,顯得有些萎縮。一向講究衣飾的母親,只穿了一件剪裁稍稍別致的春裝--那尖領比當時普通常見的要大一點而已。父親那張將軍照的右邊,掛的便是八十年代那張全家團圓像:兩個老人,五個子女,五個配偶,四個第三代,總共十六個人,將那畫面擠得滿滿當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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