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年來我在學院教書,不願盡說些色彩素描之類,於是擬“西方觀看傳統”為題,將歐洲寫實繪畫、19世紀攝影、20世紀電影,連而貫之,分三節聊作講述,意思是說“攝影”絕不是“照片”那麼簡單一回事。我憑什麼資格談論攝影呢,可是動問四座,我們高等藝術學院的本科生研究生對攝影史全然無知。誰是布勒松?什麼是攝影的“決定性瞬間”?課中三百多位未來的“視覺藝術家”無人知曉。各校邀講,我每一廂情願呼籲藝術學院與美術館儘快成立影像專業與攝影館,作影像藝術與觀看文化的啟蒙,而響應者渺渺,南方一位藝術學生並且可愛地質問我:你喜歡攝影,就要我們也喜歡攝影嗎?

  我無言以對,唯中國畫家如今的慣技,是十之有九依賴照片。是的,攝影在我們心目中,至今只是照片而已。

  我真不知要在這篇稿子裡說什麼。或者說來話長吧,而長話不能短說。我且謝謝上海《藝術世界》每期介紹當今世界的攝影文化,並附有相當可讀的文字。今在紐約邂逅羅塞特攝影集,雖然並不有名,但他的中國影像委實不在昔年卡帕、布勒松之下,回國後趕緊寄過去,承蒙發表。這批照片自會言說,作者的文字更有許多珍貴的歷史細節,不必我來評論,謹遵囑湊這篇不知所云的雜文。(2002年5月20日)

  ***************

  *教育

  ***************

  “大學之謂,非大樓也,而乃大師之謂也”,故清華梅校長這句話,今擬反讀才是——忝為教師未及五年,我既不懂教育,更未做成半件像樣的事情。任課之初,寫過不少教學計劃之類,又為“榜”線邊緣起落掙扎的考生寫過多份毫無效果的申訴,現在看來,何其天真。以下篇什也是通篇廢話,直如夢囈,認真得跡近滑稽,而現時的院校與媒體居然聽任我自言自語,無人喝止,自亦無人當真。此可慶幸,亦足堪沮喪。今刪削收錄,聊供讀者一笑。

  ---------------

  我們上百年文化命運天災人禍的總報應(1)

  ---------------

  【注2001年,貿然答應上海《藝術世界》開辦專欄一年,照例不知寫什麼,於是請讀者月月來信,相與閒聊。這裡摘取的是最末一期,事後給別家報刊轉載,編者存心聳動,取文中一句話為題,沿用如上。今年見《南方周末》一篇質疑“外語教育”的長篇專文,作者的議論比我專業多了,極有說服力,大約三點:一、外語教育的定位與初衷,大可存疑;二、外語教育推行即久,並未奏效;三、外語考試於“教育法”無據。社會上則另有二說,一是個別大學已自行制定相對靈活的外語考試措施,一是國家擬針對不同學科局部改革外語考試製,改以“語言考試”,重視中文檢驗,外語僅占少數考分,聊供參考雲。但以上均屬“聽說”,無處求證。目下,我所接觸的各地藝術學生,一如既往,為外語教育戲耍作弄,苦不堪言。】

  近日感冒,嚏涕交加,泡杯熱茶,又得給“交談版”按期寫字了。今次是我末一回在這欄目上胡說,索性借這小小的版面,談論藝術教育。年內至少有十幾封來信指責今日的藝術教育,而我目前的角色正是一名教員。教員又怎樣呢,就我所知,關於教育的批評必定無效的,我也不過空談,唯其空談,但願不致被刪除吧,以下摘錄四位讀者的意見——

  青島市一位稱我“伯伯”的麟麟說:現在的美術學院高考是不公平的,是一種模式,流水線製造人才,誤人子弟。許多啟蒙者關注這一問題,但難改中庸,僅是“關注”。湖北的李青雷說:最憤恨的是中國的藝術教育,一邊說藝術如何如何,一邊又不改革!江蘇的立人說:小生不才,承蒙現有的優越的教育制度所賜,暫且無緣接受高等教育……福建的吳曉帆說:我為中國的藝術教育感到悲

  哀與憤怒。有天才的人總是被那可嘆的分數拒之門外。想像力是無法培養的,而藝術最最需要的想像力早已被我們“偉大”的“應試教育”扼殺光了,那些考試真正公平嗎?考生中有幾個真正鍾愛藝術?這個時代的人缺乏夢想與追求,找個好大學,找個配偶,生孩子,再讓孩子接受應試教育,渾渾噩噩過一生……學院的教條主義培養出一撥撥所謂美術工作者,但誰是藝術家?

  這幾位讀者顯然都是少年,青春大好,前途無量:“無緣接受高等教育”的立人,電腦來信工整清潔;自稱是高中生的吳曉帆,鋼筆字相當漂亮,落款加簽的英文“YOURFRIEND”,更是龍飛鳳舞,比美國孩子的英文書寫還風流……偏是這樣的歲數,總要叫喊“悲哀”、“憤怒”、“不公平”。他們說得對不對?那是落榜者的怨言嗎?他們的際遇能否代表其他人?假如有哪位好學生出面反駁,為當前藝術教育描繪另一幅美好圖景,我極願傾聽,但我同情與我交談過的各地藝術院校校內校外的許許多多年輕人。回國教學以來,我的感受是:90年代藝術學院的教育,遠不如80年代,遠不如“文革”前十七年,甚至遠不如藝術學院全部關閉,但藝術教學並未窒息的“文革”十年——在那些年代,我們對學院無比嚮往,對藝術滿懷信念。中國自“五四”前後創辦藝術學院迄今,八十多年過去了,我們的藝術學院從未像今天這樣臃腫龐大,像今天這樣充斥辦學的教條。

  許多人士,許多專著,都在診斷中國當代教育的大病,去年北京教育學家楊東平先生送我一本他所編輯的書《我們有話要說》,所有篇幅均對當代教育的種種錯失與斑斑惡果,剴切痛陳。然而大病既久,仿佛無病:我確定,那些文字在目下空前“繁榮”,高叫“改革”的教育大局面前,只是風中的雜音。別的科目、大學究竟怎樣,我不清楚,以我任教的見聞,現行教育政策強加於藝術學院的種種規章制度,只在變本加厲。變本加厲是為了什麼呢,當然,是為了“加速教育改革”、“完善教學管理”、“振興人文教育”……我猜,楊先生的書,應該更名為“我們無話可說”。

  我們無話可說。百年來中國最優秀的藝術家倘若活在今天,正當就學年齡,將會怎樣掙扎?——天生下湖南齊白石、安徽黃賓虹,必須在今日“考前班”通過愚蠢的石膏素描與水粉畫測試才能獲得“國畫”本科生准考證;天生下我們的徐悲鴻林風眠,必須呈交超過所謂四級或六級外語考試分數,才能在中國境內報考油畫專業——且慢,潘天壽、傅抱石、梅蘭芳、于是之、劉詩昆、侯寶林、常香玉、李連杰之流,今天想要求師收徒嗎?好!管你是畫國畫唱京戲演話劇彈鋼琴說相聲敲大鼓翻筋斗,統統必須考外語!他們的朝氣、性情、才華與想像力,是在就學期間不斷填滿各種學時學分,預備日後的“考研”、“考博”,否則不可能以本科學歷換飯吃。徐悲鴻著名的人生信條不是“一意孤行”嗎,我們且看他將怎樣被今天的現實擊得頭破血流:這一切僅僅是開始,他們必須交付至少五到十年的青春,編一份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專業履歷,明里暗裡疏通無數關節人事,有心無心耍弄許多實出無奈的上策下策,才可能混到個“助理”、“副高”、“正高”,住進一居室、二居室、三居室,揣著附有頭銜的名片,混得像個人樣子。以他們的天資,很可能通過節節考試,但哪來時間專心致志發奮作畫?以他們的毅力,很可能照樣作品迭出,但所謂“量化管理”要的是表格,不是藝術;以他們的才華,很可能發財致富,但恐怕不是我們所見到的境界;以他們的抱負,或許在行政地位上脫穎而出,但休想對我們口口聲聲“中華民族”的藝術,乃至文化有所作為;以他們的性格,必定不甘受制,那麼,我們試來設想他們在今天會被置於怎樣的處境?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