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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車站大門口,街上仍然是同樣情景。家人給我準備好一部小汽車,這是在車站門前唯一的一部。我們急急走近車身時,許多人圍上來,紅衛兵睜著兩隻大眼盯著瞧。國瑛女動作迅速,把我連拖帶推地塞進了車座。大家也恨不得一閃鑽進,恨車門太小。事後,我問家人,為何如此慌張,他們說:怕有人攔車問出身,若回答不對,就要被扣住或挨打罵。

  我們在車內,彼此還是不言語,互相傳送眼色,意思是注意開車司機。回家的一路上,我呆望窗外,無處不是亂鬨鬨的。在火車站看見的滿牆標語,同樣在馬路兩旁也貼滿了。到處都有人前擁後擠地看大字報。路牌、商店、櫥窗,以至自行車上,都有紅色語錄牌;到處都是大幅大幅紅漆牆,上面標語、語錄形成了一片「紅海洋」!行人灰白的臉上,呈現著緊張的表情……。到此,我對運動的性質、目的,國家的形勢,全然無法想通,頭腦似乎處於一種僵化狀態。

  車到胡同口下車,我們怕人看見盤問,大家就不作聲地急步到家門口,兒媳小杭按門鈴,趙阿姨聽鈴聲響出來開門,她帶著激動的心情笑臉迎我:「董先生呀!

  你回來了!多擔心你啊!」進家院,覺得雖經一場狂瀾,而院內景色依然,似乎柳樹、花木也在含笑地說:「主人,你竟回來了!」走進客廳,這時候家人們久別重逢,喜笑顏開地跳起來了。個個抱我、吻我,國瑛女含淚首先開口:「媽媽!好擔心你啊!」貫嘉、大明、小琪沉默不語,兩眼注視著我。「好了,好了,大家該高興了。」我嘆口氣說。

  趙阿姨早給我們準備好了豐富美味的飯菜,大家共餐時,爭敘別後情景。國瑛女把家裡抄家的經過詳細地敘述一番。她說:「8月22日,我在廠里(北京電影製片廠)時,紅衛兵對我說:『你趕快回去清理家中四舊的東西,然後帶來。如有武器,快來電話告訴我們去取。』我急忙回家,發現整個家已被抄五次了。趙阿姨被關在後面小屋裡,我當即放她出來。客廳里滿地都是碎片……。院子裡火焰濃烈,趙阿姨說:還拉走了一卡車東西。因為那兩把日本指揮刀(一把宋時輪送的,一把大明在青年軍時繳獲的),我立刻打電話告訴廠里紅衛兵。廠里紅衛兵很快到來,不一會兒街道紅衛兵又來砸東西,我廠紅衛兵見這情景,勸阻他們沒有動手。他們吩咐拿紙筆,我手忙腳亂中找不到較好的紙。紅衛兵說隨便什麼紙都可以。終於找到了幾張畫紙。他們趕快寫了好幾張封條,把大門及各屋門都封貼,並在大門的封條上寫上:此家已抄過,不必再抄。弟兄們有事可打電話北影紅衛兵總部。第二天早上抄過的街道紅衛兵又來了,齊聲說:『糟了,封了,來遲了!』其中有人說:『我說抄完搬走了事,你們偏說再來!』幸虧廠里這一男一女紅衛兵頂住了這件事。」

  還說:「我們怕媽媽難過,把屋裡屋外都打掃收拾了。」我靜靜地聽,但無動於衷。

  覺得:事已過去,劫後餘生的重聚,是多麼難得的啊!大家平平安安就行了。欣慰和感觸交織在一起,迄今思之記憶猶新!

  二、駭人聽聞的消息

  友人們、小輩們得知我已從滬回京,紛紛前來探望,並告訴我:北京紅衛兵在抄家高潮時怎樣藉口清「四舊」、搜查黑材料,搞抄、砸、搶、打、抓等等駭人聽聞的恐怖情況。又說:人們又怎樣趁機報復私仇等等一大堆事例。街道居民委員會(當時的居委會已被造反派控制了)或馬路行人,只要指點揭發某某是地主、資產階級、反革命分子、特務、壞人……紅衛兵就不問清紅皂白,不管男女老少,抓起來就打。我們有位女朋友住在某胡同樓底,她有天聽得外面叫喊聲,她近窗偷偷看看,被紅衛兵發現了,立刻上來問她:「你看什麼?你是什麼人?你是什麼成份?」

  她嚇得哆哆嗦嗦地回答:「我是工人。」這才免了一場災難。我兒子大明住在和平里,這幢樓房的樓下右室是間空房,有天紅衛兵連續拖進二人,不一會兒,聽到幾聲慘叫就再無聲響了。宣武門外菜市口往南牛街,這是一條國民聚居有名的大街,紅衛兵強迫回民吃豬肉。在一天裡竟打死了好多人……。還說:高潮時,路上打死的屍體像豬狗一樣裝上大卡車,運往郊外挖坑集體埋葬。又說:新華門東的二十八中學的一位看門老工人,被人指是地主,結果遭受酷刑,被紅衛兵用開水從頭澆及全身,接連幾次,這位老人終於斷了氣。另外友人告訴我說:北京的8月天氣最熱,竟然在國子監院內空地上,燃起了一堆大火,將文藝界著名作家、演員(都是六十幾歲和七十幾歲以上的老人)如老舍、蕭軍、荀慧生、白雲生、侯喜瑞等等幾十人席地圍跪一圈燻烤。然後由紅衛兵出示名單,提一名,打一名。首當其衝者蕭軍。

  可憐的蕭軍,他縱然鍛鍊有素,身強力壯,也難抵得住皮鞭、木棍的殘酷抽打,周身傷痕血淌,背心嵌進肉里,昏死過去,被拖進傳達室丟在水泥地上。他的兒子蕭鳴,因「反動子女」罪名,也被打得死去活來,送去火葬場待焚,輪到他的時候,虧他忽然清醒過來,得以再生於人間。蕭軍的女兒蕭耘為找爸爸,結果是白衣進入血衣出來。老舍則在這場酷刑的第三天,投湖棄世。被稱為「四條漢子」的田漢、夏衍、陽翰笙、周揚,每天下午帶上高帽子,掛上黑牌,跪在王府大街全國文聯的大門口行人道上示眾,一跪幾小時,跪了很多天。全國人民代表、全國政協委員中也有許多人被關禁,剃「陰陽頭」,跪在院中用皮鞭抽打,有的整死,有的忍受不了批鬥自殺。那麼多的老革命、老領導,過去出生人死為革命打江山,而今頓時變成了反革命,被抄家、坐牢、酷刑、整死。又告訴:友人譚守仁夫婦倆在家院裡跪著、被批鬥。王寄一、王裔孝亦被迫害而死。我聽到這樣令人髮指的暴行,實在難以理解,這難道就是所謂「革命」?有一天,我出報房胡同東口,往南去東單買東西,見一輛大卡車,車身周圍寫著車上每人的姓名,因有張執一同志我才知他們是中央統戰部的部長們和全國政協負責人等高級幹部、老革命。每人頭戴一二尺高的紙帽,胸前掛上紙牌,牌上寫著每人的罪名,個個低著頭,兩手下垂,筆直不動地站在車的前面。車上兩旁男女青年敲鑼打鼓,通過擴音器廣播每個人的罪名,說什麼「反革命分子、叛徒、特務……。」沿路車輛、行人稀少,馬路兩旁商店的人各管自己,誰也不去理睬。喇叭傳出陣陣呼喊聲,儘管沒有人過問,但他們還是一個勁兒地嘶叫著。我心驚肉跳,馬上折程回家。觸景生情,非常難過,想到:這些老幹部革命多年,在戰爭年代,曾出入於槍林彈雨之中,九死一生,而今天卻……,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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