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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家精品] 《玉卿嫂》作者:白先勇【完結】

  作品簡介:

  《玉卿嫂》是白先勇早期作品中最優秀的小說。小說的主人公玉卿嫂是一位勤勞、美麗、文靜、外柔內剛的婦女。作者深刻描寫了她的悲劇性格:一方面,她愛情專一,感情熱烈,執著追求純真的愛情;另一方面,她又不懂得愛情是雙方的,單方面的追求不可能獲得真正的愛情,於是陷入盲目性,釀成悲劇。對於玉卿嫂這樣一個外表端莊文靜,內心卻奔流著一股狂烈的激情的女子來說,當她把自己的情感乃至生存的意義都完全傾注在自己所愛的對象身上的時候,她的極端的幾近瘋狂的行為是可以理解的。惟有愛之深,才有最後的恨之切。值得一提的是《玉卿嫂》里“容哥兒”的形象,這個人物不象《金大奶奶》中的“容哥兒”基本還是個旁觀者,他不但介入了這個故事的基本進程,還參與了玉卿嫂和慶生的情感糾葛。雖然容哥兒才十歲,還不懂什麼叫同性戀,但他對慶生的感情偏向,分明含有了同性戀的色彩。

  作家簡介:

  白先勇 (1937,7,11~) 當代作家。廣西桂林人。國民黨高級將領白崇禧之子。在讀小學和中學時深受中國古典小說和“五四”新文學作品的浸染。童年在重慶生活,後隨父母遷居南京、香港、台灣、台北建國中學畢業後入台南成功大學,一年後進台灣大學外文系。1958年發表第一篇小說《金大奶奶》。1960年與同學陳若曦、歐陽子等人創辦《現代文學》雜誌,發表了《月夢》、《玉卿嫂》、《畢業》等小說多篇。1961年大學畢業。1963年赴美國,到衣阿華大學作家工作室研究創作,1965年獲碩士學位後旅居美國,任教於加州大學。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寂寞的十七歲》、《台北人》、《紐約客》,散文集《驀然回首》,長篇小說《孽子》等。白先勇吸收了西洋現代文學的寫作技巧,融合到中國傳統的表現方式之中,描寫新舊交替時代人物的故事和生活,富於歷史興衰和人世滄桑感。

  玉卿嫂

  一

  我和玉卿嫂真箇有緣,難得我第一次看見她,就那麼喜歡她。

  那時我奶媽剛走,我又哭又鬧,吵得我媽沒得辦法。天天我都逼著她要把我奶媽找回來。有一天逼得她冒火了,打了我一頓屁股罵道:“你這個娃仔怎麼這樣會扭?你奶媽的丈夫快斷氣了,她要回去,我怎麼留得住她,這有什麼大不了!我已經托矮子舅媽去找人來帶你了,今天就到。你還不快點替我背起書包上學去,再要等我來抽你是不是?”

  我給攆了出來,窩得一肚子悶氣。吵是再也不敢去吵了,只好走到窗戶底有意嘰咕幾聲給我媽聽:“管你找什麼人來,橫豎我不要,我就是要我奶媽!”

  我媽在裡面聽得笑著道:“你們聽聽,這個小鬼脾氣才僵呢,我就不相信她奶媽真有個寶不成?”

  “太太,你不知道,容哥兒離了他奶媽連尿都屙不出了呢!”胖子大娘的嘴巴頂刻薄,仗著她在我們家做了十幾年的管家,就倚老賣老了。我媽講話的時候,她總愛搭幾句辭兒湊湊趣,說得我媽她們全打起哈哈來。當著一大堆人,這種話多難聽!我氣得跑到院子裡,把胖子大娘晾在竹竿上的白竹布衣裳一把扯了下來,用力踩得像花臉貓一般,然後才氣咻咻的催車夫老曾拉人力車送我上學去。

  就是那麼一氣,在學堂里連書也背不出來了。我和隔壁的唐道懿還有兩個女生一起關在教室時留堂。唐道懿給老師留堂是家常便飯,可是我讀到四年級來破題兒第一遭。不用說,鼻涕眼淚早塗得一臉了,大概寫完大字,手上的墨還沒有洗去,一擂一摸,不曉得成了一副什麼樣子,跑出來時,老曾一看見我就拍著手笑彎了腰,我狠命的踢了這個湖南騾子幾下,踢得他直叫要回去告我媽。

  回到屋裡,我輕腳輕手,一溜煙跑到樓上躲進自己房中去了。我不敢張聲,生怕他們曉得我挨老師留堂。哪曉得才過一下子,胖子大娘就扯起喉嚨上樓來找我了,我趕快鑽到帳子裡去裝睡覺,胖子大娘搖搖擺擺跑進來把我抓了起來,說是矮子舅媽帶了一個叫玉卿嫂的女人來帶我,在下面等著呢,我媽要我快點去見見。

  矮子舅媽能帶什麼好人來?我心裡想她老得已快缺牙了,可是看上去才和我十歲的人差不多高,我頂討厭她,我才不要去見她呢,可是我媽的話不得不聽啊!我問胖子大娘玉卿嫂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人,胖子大娘眯著眼睛笑道:“有兩個頭,四隻眼睛的!你自己去看吧,看了她你就不想你奶媽了。”

  我下樓到客廳里時,一看見站在矮子舅媽旁邊的玉卿嫂卻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好爽淨,好標緻,一身月白色的短衣長褲,腳底一雙帶絆的黑布鞋,一頭烏油油的頭髮學那廣東婆媽松松的挽了一個髻兒,一雙杏仁大的白耳墜子卻剛剛露在髮腳子外面,淨扮的鴨蛋臉,水秀的眼睛,看上去竟比我們桂林人喊作“天辣椒”如意珠那個戲子還俏幾分。

  我也說不出什麼道理來,一看見玉卿嫂,就好想跟她親近的。我媽問我請玉卿嫂來帶我好不好時,我忙點了好幾下頭,連顧不得賭氣了。矮子舅媽跑到我跟前跟我比高,說我差點冒過她了,又說我愈長愈體面。我連不愛理她,一徑想找玉卿嫂說話,我媽說我的臉像個小叫化,叫小丫頭立刻去舀洗臉水來,玉卿嫂忙過來說讓她來幫我洗。我拉著她跟她胡謅了半天,我好喜歡她這一身打扮,尤其是她那對耳墜子,白得一閃一閃的,好逗人愛。可是我仔細瞧了她一陣子時,發覺原來她的額頭竟有了幾條皺紋,笑起來時,連眼角都拖上一抹魚尾巴了。

  “你好大了?”我洗好臉忍不住問她道,我心裡一直在猜,我聽胖子大娘說過,女人家額頭打皺,就准有三十幾歲了,她笑了起來答道:“少爺看呢?”

  “我看不出,有沒有三十?”我豎起三個指頭吞吞吐吐的說。

  她連忙搖頭道:“還有那麼年輕?早就三十出頭嘍!”

  我有點不信,還想追著問下去,我媽把我的話頭打斷了,說我是傻仔,她跟玉卿嫂講道:“難得這個娃仔和你投緣,你明天就搬來吧,省得他扭得我受不了。”

  矮子舅媽和玉卿嫂走了以後,我聽見我媽和胖子大娘聊天道:“喏,就是花橋柳家他們的媳婦,丈夫抽鴉片的,死了幾年,家道落了,婆婆容不下,才出來的。是個體面人家的少奶奶呢!可憐窮了有什麼辦法?矮子舅媽講是我們這種人家她才肯來呢。我看她倒蠻討人喜歡。”

  “只是長得太好了些,只怕——”胖子大娘又在挑唆了,她自己丑就不願人家長得好,我媽那些丫頭,長得好些的,全給她擠走了。

  玉卿嫂

  二

  我們中山小學的斜對面就是高升戲院,是唱桂戲的,算起來是我們桂林頂體面的一家了。角色好,行頭新,十場戲倒有七八場是滿的。我爸那時在外面打日本鬼,蠻有點名氣,戲院裡的那個劉老闆最愛拍我們馬屁,我進了戲院不但不要買票,劉老闆還齜著一嘴銀牙,趕在我後面問我媽好,拿了瓜子又倒茶,我白看了戲不算,還很有得嚼頭。所以我放了學,天時早的話,常和老曾到戲院裡逛逛,回去反正我們都不說出來,所以總沒有吃過我媽的排頭。有時我還叫唐道懿一起去,好像我作東一樣,神氣得了不得。我和他都愛看武戲,什麼黃天霸啦,打得最起勁,文戲我們是不要看的,男人家女人家這麼你扯我拉的,肉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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