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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他在撒謊,天界是淨土,不會容納一個被惡魔玷污的仙女回來,她只會是千古污名。

  可是我不在乎。

  我平靜地回答:“好。”

  天帝移下視線,看著台上棋局,為難道:“天下為重,有些事情非我願為,而是不得為之,玉瑤仙子,宵朗殘暴……”

  後面的話,他不說我也明白,寬慰道:“陛下放心,玉瑤明白事理,自當以大局為重,蒼瓊姐弟未除,是不會哭哭啼啼,尋死尋活的。”

  天帝重重一聲嘆息,揮手讓我退下。

  我方走到簾外,天妃快步過來,攔著我,面露愁色道:“玉瑤仙子,你若是在魔界見到一個身上有鳳凰印記的男子,請幫本宮看看他可好……”

  “閉嘴!不要提那孽障!”天帝的怒喝打斷天妃的懇求,“他已經死了!”

  我雖然有些迷惘,但覺得他們劍拔弩張,似乎要夫妻掐架,趕緊腳底抹油,跑了。

  往日交好的仙子聽說我要去魔界,紛紛避之不及。唯藤花仙子帶著周韶,在解憂峰等我。手裡帶著百花蜜釀和甘露酒,和以前一模一樣。周韶的身上則青一塊紫一塊,到處都是傷痕。

  我有些心疼,暗暗抱怨藤花:“他雖好色些,但心底不壞,就算得罪了仙子,欠收拾,也不需下那麼狠的手吧?”

  藤花攤攤手,無奈道:“誰捨得收拾他?百花園連個公的都沒有,他嘴甜腳勤臉皮厚,哄得上上下下都歡喜,百糙仙子高興得連壓箱寶貝都送他了,連我都沒這待遇。”

  男人稀缺的地方……登徒子倒是個寶了。

  凡間哄女孩子的方法,仙子們都聞所未聞,也難怪高興。

  我算是把他送對地方了。

  我再問,“莫非他的傷是從萬花谷的台階上一直滾了下去?”

  藤花仙子哀怨地看了他一眼道:“不怪我,自聽見你被處極刑後,這孩子瘋魔了,偷偷跑去天宮胡纏,硬是要給你討公道,還喊了很多亂七八糟不應該說的話。這身傷已算是輕的,若不是百花仙子求情,怕是早被守門天兵給砍了。回來後就變得傻乎乎的,不和人說話,盡坐著發呆。”

  三個徒弟,我最重視白琯,他背叛了我。我最不重視周韶,有時還覺得他是麻煩,可他依舊對我死心塌地,甚至不惜性命,擅闖天宮,為我說話。

  師父啊,人是不能看外表的。

  我喉嚨有些難受,靜靜站在他面前,不知說什麼。

  周韶低聲問:“師父,我不明白。”

  我擠出一個微笑,盡力像往常那般說話:“何事不明?”

  周韶往日清澈的眸子裡儘是血絲,“天界如此待你,你為何還要為天界出力?”

  我答:“不,我是為天道出力。”

  周韶如憤怒的獅子咆嚎起來:“天道不公!”

  我淡淡答:“天道在自心。”

  周韶怒問:“天道為何物?”

  解憂峰上梨花花瓣緩緩飄落,悄無聲息。我忽而想起很久以前,也曾站在樹下問師父什麼是“天道”。師父拉著我的手,指著我的心說,“這就是天道。”

  我不明白,繼續纏著師父問:“你的天道是什麼?”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師父倚著梨樹,將我抱入懷裡,在耳邊說的話,聲音雖輕,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他是師父,我是徒弟。

  他貫徹的理念,我會繼承。

  他期望的事情,我來完成。

  這便是我的天道。

  周韶聽完後,一直在笑。

  我問他笑什麼。

  他思索片刻,歪歪腦袋,表情帶著三分猙獰,緩緩說道:“如果這便是天道,我寧可成魔!”

  “大逆不道!”我又驚又怒,想也不想就甩了他一巴掌,嚴厲斥道,“這種胡話,也是你說得的?”

  周韶恢復原來憨憨的表情,揉著面頰討饒:“哎呀,別生氣,我開個玩笑而已,也就師父你這呆子會當真,痛死我了。”

  這孩子的玩笑開得太大了,成魔這事別說去做,就連念頭也不應轉。我滿肚子怒氣,可看他哀聲求饒很是可憐,又心疼起來,拿出雪靈膏給他塗,一邊塗一邊囉嗦:“以後我不能在天界看顧你,你自個兒要懂事些,別給藤花仙子添太多麻煩。這個地方處處都講規矩,可是只要你不做錯事,日子還是很舒坦的……”

  周韶胡亂“哼哼”,算是應了。

  我停下手,低頭道歉:“對不起,我以前做你師父,不但沒給你任何好處,還增加了許多麻煩。可惜世上無時光流轉,否則我寧可不識你……”

  “我樂意,就算你不找我,我也會纏上你。”周韶的聲音有點怪異,就像被喉嚨里塞了個核桃,吞不下吐不出的感覺。

  洛水鎮的日日夜夜,恍若如夢,一夢醒來,我已不是我,他也不是他,每個人的生活都被改變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想說幾句餞別話,卻什麼都說不出。

  周韶猛地起身,大步走出屋子,甚至不願回頭再看一眼。

  我覺得他和以前有些不同了,就好像雨後春筍,一夜成林,不再是那個厚著臉皮跟在美女後面討好賣乖的孩子,舉手投足間忽而有了大人的風範。

  每個孩子都會長大的,以前師父不再抱我在膝頭,不准我睡在他床頭時的理由也是我長大了,我為此鬱悶了許久,只以為是被拋棄的前兆,還鬧了笑話。

  師父啼笑皆非,他說孩子長大總會有很多不習慣的地方。

  所以我對周韶的轉變,並未多想,也沒時間給我多想。

  屋裡藤花仙子忙忙碌碌,麻利地從東收拾到西,幫我將各色物品打了幾個大包裹。我走到她身邊,尚未道謝,她已碎碎念道:“別嫌我多管閒事,是阿瑤你丟三落四,若我不幫你看著,也不知會漏什麼東西忘了帶,到時候再托人傳話送去,就很難了。”

  藤花是急驚風的性子,繡花fèng補等細緻活樣樣不行,很容易被挑撥,和人說多幾句就會鬥嘴。我是慢性子的好好仙人,就算被人欺負也是三兩句帶過,從不放在心上。自三千六百多年前,我幫她織補好百花仙子賜下的鳳羽衣後,發現性子相投,成為好友。若她生氣吵架,我會在旁邊勸著,若我被欺負,她便跳出來幫腔出頭,兩人一唱一和,很是融洽,正如凡間的閨中密友。

  我見她連掃把拂塵都裝入箱子,不由苦笑道:“魔界又不是窮酸地,要什麼沒有?”

  藤花仙子怒道:“他們是他們的,我們的是我們的,他們的再好也比不上我們的。”

  我見好友心情不好,附和道:“說得也是,魔界的東西確實不太好。”

  藤花仙子的手停在半空,良久,輕聲道:“你這呆子、呆子、呆子……”

  我不喜歡被她罵“呆子”。

  我更不喜歡以後聽不到她罵“呆子”。

  我低著頭,任由聽好友一聲聲“呆子”喚著,直到她的聲音不再活潑,正如跳躍的火焰被冰冷海水澆熄,只餘一絲餘溫,卻強顏歡笑道“呆子,你的解憂峰和梨園,我會替你好好收拾,等你回來,保管還和以前一模一樣。”

  我重重點頭。

  兩個人,誰都知道,此去遙遙無歸期。

  我是再也回不來這座山峰,看不到滿園梨花了。

  氛圍變得沉重,我不敢說話,因為我害怕,若是開口,眼淚就會掉下來,讓她發現我的難受。

  是藤花仙子的眼淚,忍不住一滴一滴先落下來。

  她轉身,緊緊抱著我,不顧往日形象,嚎啕大哭,她說:“你別去,去了就回不來了。你說過,要和我做一輩子好朋友,不可以丟下我。以後我的百花蜜餞和誰分享?以後我該去哪裡蹭你做的蜜酒?去哪裡找比你更爛的臭棋簍子?我不要這樣。”

  我撐不住,也抱著她哭道:“不要哭,地窖里的蜜酒都送給你,我再不小氣了。”

  死別苦,生離難。

  藤花仙子泣不成言,濕了衣襟。

  我陪她一起挑燈,說悄悄話,度過在天界最後一個夜晚。

  第二天一早,天界派人來催。藤花仙子揉著紅腫的眼睛,替我梳妝,妝罷,她對著鏡子左右細看,然後從懷裡掏出一支天工製成的東海珍珠琉璃藤花簪,斜斜替我插在鬢角,耀眼光華照滿屋,細碎的琉璃珠和珍珠垂下,在耳邊如魚兒般跳動,映得人多出三分顏色。

  這是她最心愛的髮簪,平時連碰都不捨得給人碰。

  我驚愕地看著藤花。

  藤花仙子滿意道:“若能回來,便還我一件更貴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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