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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的人按照指示有序地下車了,馬上就該輪到平介他們了。

  “走吧。”他對坐在靠窗位置的直子說。直子穿著帶風帽的黑色大衣。

  外面緩緩地刮著風。大概是在車內被空調吹得頭昏腦脹吧,剛開始被冷風這麼一吹,還覺得很舒服。可是沒過多久,就開始覺得臉上生疼了。

  “這裡果然很冷啊。”平介小聲嘟囔道,“耳朵都快凍掉了。”

  “這還算冷嗎?”直子問道。平介這才意識到,來到這裡幾乎等於來到了直子的老家。

  當初的事故現場已經被完全修復過了。當時在電視和報紙上看到的那些破損的防護攔已經被新的取代了。平介來到新的防護欄前,向下望著當初大巴滾落下去的山谷。

  山體的斜面大概有三四十度五右,但是由於眼睛的錯覺,看起來是那樣的陡。這條通往死亡的滑梯大約有幾十米長。在它的另一端,流淌著一條小河。小河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在眼皮的正下方流淌著。

  現在是中午,山體上的積雪反射著太陽的光芒,亮得讓人眼睛有些疼痛。下面的河水也在閃閃發光。

  事故發生在天還有些微暗的大清早,考慮到四周山林的遮光作用,估計當時的山谷裡面應該是一片漆黑吧。

  平介眼前浮現出大巴在黑睹中咕隆咕隆滾下山谷的情景。僅僅想了一下,他便覺得恐怖得不行,胃猛地抽了一下。無論如何他都不敢想像坐在那個大棺材裡滾向谷底的乘客的感受。

  周圍開始響起了哭泣聲。有人衝著谷底雙手合十,而直子,只是呆呆地向下看著山坡。

  同行的從東京請來的幾個年輕僧人開始念經。遺屬們都低下頭去,陷入各自的悲痛之中,哭聲一直沒有間斷。平介旁邊的一位老婦人也開始嗚咽起來。

  念經結束後所有人都將自己帶來的鮮花拋向了谷底。不只是鮮花,還有人投下了死者生前最喜歡的物品。當一隻橄欖球被投下去的時候,所有人都發出了更大的悲嘆聲。估計死者生前是大學橄欖球隊的隊員吧。

  一直盯著谷底看的直子這時抬起了頭。

  “你能相信嗎?”

  “相信什麼?”

  “那個時候,我想到了自己會這樣死掉。雖然有些不可思議,但我確實還在一瞬間想到了自己的死相——全身有多處被刺透,腦袋會像西瓜一樣裂開……”

  “別說了!”

  “可是,我覺得那樣也無所謂。我不能接受的是讓藻奈美也一起死去。如果她死了,我就再也沒臉見你了,那樣實在太對不住你了。我這麼說是不是很荒唐?反正我也要死了,根本沒必要擔心這些。總之我當時唯一的念頭就是必須讓孩子活下來,即使犧牲了自己,也要讓她得救。”說到這裡,她又一次問平介:“你肯相信我嗎?”

  “我相信。”平介答道,“你也做到了,你救了藻奈美。”

  “可是只救了一半。”她抖了一下肩膀。

  平介心中暗想,剩下來的就是我的使命了。守護好藻奈美的身體和直子的心——這就是我的使命。

  “你們這群混蛋!”有人情緒失控了。

  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是失去了雙胞胎女兒的藤崎。他將兩手圍成擴音器,再次喊了聲“混蛋!”

  大概是受了他的刺激,有幾個人也跟著喊了起來。當然了,他們所喊的內容形形色色。有個女的喊了句“永別了!”。

  大概是條件反射的作用吧,平介也想喊了。他想出的一句話是“安息吧!”,他自己覺得這句話還可以。

  他面向山谷而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時,直子拽住了他的衣袖。

  “太俗了!”

  “啊,是嗎?”

  “是。我們走吧。”

  直子說完便向大巴走去,平介跟在了她後面。

  悼念旅行回來的第二天是小學畢業典禮。

  畢業典禮在個古舊的禮堂里舉行。平介坐在後面的家長席中間,目不轉腈地看著小學畢業生們一個個地登台領取自己的畢業證。

  “杉田藻奈美。”台上叫到了平介女兒的名字。

  “到!”一聲清脆的應答過後,直子站了起來。像其他畢業生一樣,她來到台上,接過畢業證之後向校長說了聲“謝謝”。整個過程平介都看得非常投入。

  畢業典禮結束後,操場便成了最後道別的場地。特別是直子,她被大群同學簇擁著。她考上了私立中學,今後再也不會和大家在學校里見面了。平介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望著她被同學找著握手、在畢業留言錄上簽名的情形。其中還有幾個女生落淚了。直子撫著她們的肩膀,說著什麼安慰的話。她的身影與其說像個小學生,倒不如說像位母親。

  相比起直子,被更多人圍起來的是橋本多惠子。圍住她的不僅有孩子們,還有孩子們的家長。她那張平時總是十分白皙的臉,今天稍微泛出幾許紅潤,不過好像總算沒有掉下淚來。

  道別持續了一陣之後,畢業生和家長們開始從學校的正門往外走。完成了一項重要任務的教師們在感慨的同時,也流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

  直子終於向平介這邊走過來了。她手裡套著個深茶色的塑料筒,裡面裝的是畢業證書。

  “讓你久等了。”她略顯癱憊的臉苦笑著說。

  “這回可過足握手癮了吧。”

  “手都握疼了。先不說這個。”直子望著同學比較集中的地方問,“打招呼了?”

  “和誰?”

  聽平介這麼一問,直子皺起了眉頭。

  “和她呀!還用得著問嗎!”她輕輕動了動下頜。她所指的是橋本多惠子所在的地方。

  “啊——”平介拍了拍後腦勺,“看來還是打個招呼好,是吧?”

  直子嘆了口氣,岔開視線,瞟著斜上方:“趕緊去吧,我在這兒等著你。”

  “啊?你讓我一個人去嗎?”

  “對啊。”這次直子把視線轉到了地面上,用腳蹭了下操場上乾燥的土,“你不是有很多話要跟她說嗎?這可是你不用找藉口就能和她說話的最後機會了。”

  瞬間,平介明白了一切。看來那天夜裡,直子還是看到了夾在書中的照片。雖然從那時起她什麼都沒說過,但想必她的心裡一定一直在為這件事煩惱著——是否該接受平介的戀情?

  “我想好了,”平介說,“走吧,我們一起過去。”

  “啊,”直子驚訝地抬起了臉。

  “一起去和老師打招呼呀。”他又重複了一遍。

  “真的嗎?”

  “當然了。不這樣的話多奇怪啊。快走吧。”

  平介說完向直子遞出了右手。直子雖然很猶豫。但還是抓住了他的手。

  兩個人來到橋本多惠子跟前,說了道別的話,“多謝老師各個方面的關照”,“老師多保重”等等,都是些約定俗成的客套話。

  “我做得還不夠好。你們也要注意保重身體啊。”橋本多惠子面帶笑容地說。那只是再普通不過的教師面對家長時的表情。

  回家的路上,平介一直拉著直子的手。細想一下,已經好久沒有和她這樣走在一起了。說來也奇怪,其實在事故之前,和藻奈美在一起走的時侯,他總是牽著她的手的。

  路上一直子沒再提起橋本多惠子的事。

  回到家時,正趕上郵差停在他家門前,正要往郵筒里塞信件。平介喊住了他,直接接過信件。是速寄來的明信片。

  看到寄信人姓名之後,他吃了一驚。

  “是誰寄來的?”直子問。

  “梶川逸美。”

  “梶川……”

  “就是梶川司機的女兒。”平介把明信片翻了過來,看著背面。

  看完之後,他感到渾身的血在減退,皮膚上起了雞皮疙瘩。

  “怎麼了?”直子不安地問。

  平介把明信片遞給了她。

  “梶川征子死了。”

  梶川征子的葬禮是在她所住地區的街道集會所舉行的。一間老舊的平房,門面也很狹窄,沿街象徵性地擺著幾隻花圈。

  平介是昨天接到梶川逸美的速寄明信片的,上面只是簡單地寫著:媽媽今天早上死了,將在周日舉行葬禮。感謝您長期以來的照顧。葬禮具體在幾點舉行上面沒有寫明。

  看完明信片後,平介馬上驅車趕到了梶川征子的公寓,可是任憑怎樣敲門,都沒人應答。

  當他敲公寓管理處的門時,住在梶川母女樓下的家庭主婦出來了。她把葬禮的具體細節告訴了他。當問及問川征子的死因時,她皺起眉頭說:“好像是心臟麻痹吧。她一早就要出去工作,結果剛一開門就原地倒下了。”

  “她做的是什麼工作?”

  “聽昕說是大樓里的保潔工作。”

  難道她辭掉了田端製作所的工作?一開始他這樣想,但很快又否定了這一想法。應該不是辭掉,而是被辭掉了。

  平介回到家裡以後,就是否參加明天的葬禮徵求了直子的意見。直子的回答是——還用問嗎?當然去了。

  集會所的入口距離大街還有一段距離。平介走過去之後,發現人口處左側,一個看上去有70歲左右的小老頭和梶川逸美站在一起。老人是梶川征子的什麼人呢?平介想來想去也摸不著頭腦。雖然說年齡與她的父親倒是挺符合的,但是長相與梶川征子一點都不像。

  很快就輪到平介上香了,因為趕來悼念的人實在太少了。

  梶川逸美穿著校服,低著頭靜靜地站著。她手中攥著一條白手帕,估計是用來擦時不時溢出的眼淚的吧。

  他剛要從她身邊走過,逸美竟然出其不意地抬起了頭,似乎感覺到了什麼。視線相對時,她露出了略顯吃驚的表情,本來就很大的眼睛,一下子睜得更大了。平介剛要站住,逸美又一聲不吭地低下頭去,之後便再也沒有抬起來的意思。他沒有停下來,直接走了進去。集會所里瀰漫著線香的味道。

  梶川逸美再次聯繫平介是葬禮之後一周的周六。連天趕上周末出勤,他晚上7點過後才回到家裡。就像掐算好了他回來的時間似的,逸美在8點左右打來了電話。也有可能是她聽媽媽說過,他有可能周末出勤。

  “謝謝您來參加媽媽的葬禮。”逸美用拘謹的語氣說。平介的頭腦中浮現出了這個少女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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