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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到如今已不容得他左右思忖、踟躕不前。
他只得扔下凜青山上的一切,招來那一柄橫在憫憐身前的摺扇,足尖輕踏朝不暮海深處奔去。
憫憐見顧爻離去,也立刻收起手中已然殘破不堪的摺扇,再也不見往日裡的淡定從容,他倉皇御氣,踏著那柄搖搖欲墜的摺扇,朝著岱輿山的方向逃走。
肖一緩緩步出房門之時,早已不見院內二人的蹤影。
小院裡只留下不知是被之前一場驚天的搏鬥擾亂還是被冥鳳現世的戾氣撥亂的一院子紛亂的氣流。
氣息流竄,翻飛著他的衣角。
他身上穿的還是魏尋離開前特意著無音為他備下的那一身淺碧色內門弟子服,然而那宛若流水的清雅顏色卻被上古神獸的無間業炎鍍上了赤金,曾今那雙清冷的丹鳳眼也早已浸滿了赤紅的恨意。
紊亂的氣流拂開他耳邊的鬢髮,眼角那一顆細小的淚痣像是眸中凝出的鮮血。
天空中鳳凰的身形逐漸清晰,遮天蔽日的身軀膨脹到極致後卻漸漸地縮小,終於仿似化為一柄紅光利刃,沒入了肖一瘦弱的身軀。
他被這股駭人的衝擊力凌空擊飛,直到撞在數丈外的院牆上,一口鮮血灑地,瞬間失去了知覺。
片刻後再度醒來的肖一已經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身體的異樣。
他之前好壞也打通過一條靈脈,知曉靈氣運行過經脈的感受;現下他能感覺到自己周身的靈脈明明仍是尚未打通,卻有一股強悍的氣息遊走全身。
而這股氣息與他之前自己的靈氣和魏尋曾今探入他神識的靈氣都不一樣。
這股氣息似乎在霸道地指引著他不斷地回憶起之前種種過往裡最是不堪的畫面,他拼命地想要抓住和魏尋之間也曾經溫馨的過往,但所有的溫暖在這股詭異的氣息里都近乎分崩離析。
他每多一分怨恨,那股氣息便更強勁一分,無論他如何努力都無法克制自己內心的憤怒和怨恨。
是恨的。
不是嗎?
為什麼不恨!
他的童年少時總是赤足走在荊棘里。
剛離家流浪的第一個夏天,他躲在一棵老槐樹下避雨;還不到七歲的孩子,根本不知道雷雨天的樹下有多危險,睏倦疲累的小肖一就這麼靠著樹幹睡著了,於是便被天雷劈斷的粗枝砸折了小腿。
幸而遇到一位赤腳游醫把他背到了附近的破廟治傷,那是肖一的記憶里第一次有人背起自己。
可他一覺醒來後,那大夫卻消失不見了蹤影。
他跛著腿又在街上流浪了小半年,羨慕著街上三五成群作伴遊戲的孩子;他有時也會遠遠地看著那些孩子們興高采烈地捧著糖葫蘆或者剛到手的小麵人兒。
那天他又遠遠地看著一群小男孩趴在地上拍畫片,他不敢上前,因為別人都嫌他髒。
不遠處廊下坐著個胖乎乎的小男孩,一瘸一拐的朝他走過來。
「你也是因為腿瘸所以他們不帶你玩麼?」小胖子一雙小眼睛被臉上的肉擠成一條小縫,他盯著小肖一的殘腿,卻並沒有惡意,「我家裡也有好多畫片,可是他們都不和我玩,你明天也來這,我帶出來和你玩啊!」
小胖子走時給小肖一留下了半塊飴糖,那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知道甜的滋味。
第二天,第三天,第十天……他不記得自己回去過那裡多少次,卻再也沒有等到那個跛腳的小胖子。
直到那個燥熱的仲夏夜,他遇到了他的神明。
他在魏尋的懷裡第一次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溫暖和安寧;那年除夕,又是在魏尋的肩頭第一次瞧清了這世界的絢爛。
在之後的歲月里,是魏尋的身軀一直擋在他的身前。
魏尋背對著他的時候是挺直的脊樑,撐起他頭頂的那片天;正對著他的時候是溫柔的笑臉,融化了他周身經年的積雪……
可是留不住啊!
無論是好心的赤腳游醫,還是熱情的跛腿小胖子,甚至是賜予他名字和一切的神祗。
終究,都是留不住的。
為什麼?
肖一問自己,還是那日大殿之上他問魏尋的那一句。
為什麼還要壓抑心底的憤怒?
難道不該恨嗎?
那些逼死魏尋的人,難道不該死嗎?
恨意一旦決堤,天空終於降下了漫天的火雨。
那是肖一經年的夢魘,終於在魏尋離開後的這一刻拉開序幕。
肖一仿佛再回到了十五歲生辰的那個夏夜,靈魂再度離體。他微微御氣便輕而易舉地浮上半空,冷眼旁觀著周遭的一切。
他冷漠地看著凜青山上那些或推波助瀾或冷漠旁觀的嘴臉全部都陷入他夢裡的那一片煉獄火海。
他們或掙扎,或求饒;他們絕望地下跪,最後一次祈求上蒼的憐憫……
他們匍匐在地。
他們微如螻蟻。
那些源於自私的猜疑與妒忌,都被這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無間業炎焚世,大抵就是為了焚盡這世間的罪業。
也和刺傷焦矜的那晚一樣,肖一除了憤怒,感受不到絲毫的快意。
他突然又想起之前和魏尋說過的一句話——「天降火雨的時候,我身邊的人都死了,一個也沒留下。」
都死了……
都死了?
肖一眸色一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