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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從床上翻身坐起,窗外天還黑著。

  夢很長,但顯然他睡得卻並不久。

  手肘支在膝蓋上,他俯下身去把臉重重地埋在自己的手心裡。

  他有些沮喪地希望自己能最好再睡得久一些,甚至覺得自己情願陷在那段不堪回首的噩夢裡,也不想醒來面對眼前的困局。

  這到底是怎麼了?

  他在心中問自己。

  困住他的當真是江風掣設下的圈套嗎?

  不管是讓江風掣得逞,還是被憫憐干預,即便這件事當真鬧得滿城風雨又如何。

  聲望名譽從來不是他介意的東西。

  即使事情變得棘手,讓他煩悶,難以處理,也不應該是如此深刻的恐懼。

  「你到底在怕什麼?」

  他復又問自己,垂首間喃喃低語。

  話音在這裡停住,他沒有給自己一個答案。

  因為他意識到真正讓自己恐懼的不是眼下的困局,而是那個終於沒有再回頭的清癯背影。

  許清衍一直說他是因為和肖一有類似的童年境遇而同情肖一,其實不盡然。

  他和肖一唯一相同的地方可能只是童年都不那麼幸運。

  可這世上不幸的人終是太多了,誰又能和誰相似。

  他母親出身青樓,而肖一呆的地方其實更加下作;更何況在他出生的幾年前魏庭安就為卞星燦贖了身,一直養在小院裡,他從來也沒真正踏足過那些勾欄瓦舍、煙花之地。

  其實他與肖一一點都不像。

  他肯救走肖一和他願意相助無音一樣,是出於同情憐憫。

  可是他心裡明白,那不是他堅持要帶肖一回山甚至不惜忤逆師父的原因。

  真正打動他的是在他懷裡安睡的那個孩子。

  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真誠、直接,毫無保留地需要自己。

  他曾嘗試著待每一個人和善,無論是出於真心還是習慣了順從,可從來沒有一個人給過他這樣真摯的回應。

  他不過是對肖一微微的張開了雙臂,那個人就閉上雙眼,敢完全交出自己。

  在以後和肖一每一次的相處里,他都能感覺到肖一的依賴正在慢慢填滿他心底一隅從出生就缺失的東西。

  那是仿佛被詛咒般得不到愛與需要的空虛。

  總是有太多的人從他的生命中離開,卻從來沒有人嘗試著要真正地走進來。

  卞星燦拋下了他;魏庭安看不見他;兄弟姨娘們都憎惡他;師兄們都嫉妒他;許清衍護過他,卻也始終也忌憚他,江湖中人與其說是敬他,其實更多的是畏懼他。

  他曾經也不過只是無辜稚子,渴望過母親的陪伴,父親的關注,長輩的溫暖,同輩的友愛。

  他曾經那麼渴望,有一個家容得下他,有一個人離不開他。

  可卞星燦烙進他生命里的自卑到底還是太過深刻。

  他小小年紀就一直努力泯滅自己的欲望,不敢再奢求那些對每個人來說都平凡卻溫暖的東西;他這麼多年謹守著規矩、克制著情緒,向每一個人示好,深怕再一次面對拋棄。

  他一面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和欲望,一面又比誰都更努力地修行。

  終還是放不下心底里最後一分執念,想要有一天有能力去留住一些重要的人或東西。

  他身上淌著卞星燦和著骨血遺予他的溫柔,臉上帶著卞星燦打造給他求生的那張千面玲瓏的面具,舉手投足間儘是許清衍『克制守禮,隱忍自持』的教誨。

  試問天下間誰會對著這樣一張滴水不漏的假面人皮吐露真心?

  卞星燦教會他如何討好全世界,卻獨獨沒教過他如何討好自己。

  可是肖一不一樣!

  只有肖一不一樣。

  那個人清冷的眸底永遠站著的是他魏尋的影子,他能穿過那影子看見一個孑然的靈魂坦然又瑟縮地走向自己。

  那道靈魂里的孤寂絕類這世界上的另一個魏尋。

  門窗緊閉,燭火已熄。

  黑夜把墨潑了滿室。

  魏尋倏然抬頭,眸中星光攢動。

  「阿娘……」他對著一室的闃暗喊出了十多年來清醒時再也不曾出口的稱呼,聲音很輕,「這一次便算是我覬覦了罷,您能別再攔著我了嗎?」

  就算是覬覦,我也不想再放手了!

  誰不痛恨軟弱無力,誰不痛恨無所作為;我再也不是當年孤弱怯懦的稚童了。

  胸口裡難平的鬱結被一條條地釐清,眼前便再沒有什麼東西能能牽絆住他沖向那個人的腳步。

  他推開房門,腳下輕功掠起,急急往弟子房的方向奔去。

  還是那一身玄色勁裝,一出門便沒入了這潑天的夜色里。

  他跑到時遠遠就看見肖一蜷縮在廊下,不禁搖頭暗道:「果然沒有人肯放你進屋睡覺……」

  肖一背靠廊柱坐在地上,雙臂抱著蜷起的雙腿,手掌無力的垂放在腳背,有幾根手指就這麼耷拉在地上;下巴擱在膝頭,腦袋低低的勾著。

  直到魏尋走到他跟前也瞧不出這人到底是醒著還是睡著。

  他站在肖一跟前,廊下的油燈里投出的影子把肖一整個罩了個嚴實。

  他跑來的急,心裡壓根沒有想好要怎麼面對肖一,此刻就這麼怔怔地站著。

  剛想要像以前一樣直接把人抱走,但想起早些時候肖一那個沒有回頭的背影,就有點生氣,於是又想著要不乾脆把人叫醒,先好好教訓這個沒良心的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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