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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起色!三個月了,半點起色也沒有嗎?!誰問你氣色了?那些狗屁太醫,只知拿了朝廷俸祿,開點吃不死人的萬應方兒,說些不痛不癢的囫圇話,打哈哈,誰要聽他!他忽然發作,手裡一緊,兩枚鐵膽驟停,咣的碰撞於一處,裡頭芯子兀自旋轉,餘韻不絕。婆子連忙噤聲,低下頭去。老王爺怒氣未消,起身在屋裡來回的走了兩趟,止步沉聲問道,我問你,是不是半點起色也沒有。什麼精神氣色,少說這些沒用的廢話!你姨娘如今還是身體半分也移動不得?

  ……是……飯量倒是還好……

  他皺起眉頭,打斷那婆子的羅嗦。還是下不得炕、說不得話,還是才跌了時那樣,像個活死人一般麼?——說實話!

  ……是。婆子聲如蚊蚋回道。

  一群廢物!不過是滑了一跤,什麼大不了!三個月,三個月就當真拿不出半點法子,不知朝廷養著這些飯桶是做什麼用的!他把鐵膽向案上一拍,喀啦,那花梨几案定是裂了。老王爺站定在那廂,但見白須咻咻地吹著,胸口起伏不已。

  王爺是真疼玉姨娘。那婆子心想。為這心尖上的人兒,氣的這樣。一壁也只得寬慰道,王爺,這病來如山倒,病去……

  帶我去瞧瞧姨娘。他理也不理,一撩袍子,逕自拽步出門。

  三個月了還是這樣。他並不清楚溫玉的病況,只在她初病倒時去瞧過兩次,後便沒再踏進過那小院,只命下人加意小心伏侍,請大夫用藥。影影綽綽聽得一些消息,雖則奴才們怕擔了干係,總是報喜不報憂,他料得到她是沒有多大起色。摔了頸子,若真趕寸了勁兒也不是小事。當年沙場征戰,他還記得二皇兄的兒子,那個年輕驍勇的孩子在逐殺敵寇時中了一箭,從馬上摔下來傷了頸子,當時便不能行動。躺在大車裡從疆場千里迢迢護送回後方去,養傷。那年他是十八歲。心氣高傲、生龍活虎的小伙子,每逢攻戰總是一馬當先,手中刀也不知砍殺了多少敵人,就為這一摔,摔得他只能離開這立功的沙場,躺著回家去。不然今日朝中棟樑少不了他一位。

  這一躺……二十……三十……多少年了?他眯起眼,有點害怕回想。反正他是騎在馬背上來的,躺在車裡回去的。躺到了今天,還是躺著。沒死。

  他死不了。這是活受的罪。罪沒遭到頭兒,想死也死不了。

  ……活遭罪。他的玉姨娘,他不是沒想過她如今是怎麼個樣子。二皇兄的兒子,兩條腿已經全然地萎縮了,蓋在被子裡幾乎瞧不出來,只見上面戳著一截,黃土色的臉,好象人給腰斬了……那恐怖的半拉身子,他永遠都忘不了他見人來了,臉上露出的那種似笑似哭的神情。張著嘴,喉嚨里嗬嗬地發出痰音,活屍般面龐上兩個眼珠子骨碌一輪……做人做到那個地步,已經是對於人本身的羞辱。

  他捏緊了拳頭。他不能看見他的女人變成這個樣子,那會讓他此後都抹不去這點恐怖的回憶,然後只要一想起跟她纏綿的情景就噁心……但到底總是要去瞧她一眼的……總是得去。他曾經這麼疼愛的、一意孤行、黃金有價玉無價地贖了來的女人。他把她接入王府,不顧非議。他對她寵擅專房,自打有了她,沒再往旁人屋裡宿過一夜。他待她仁至義盡了。對一個風塵女子,再深情的恩主也不過如此了。他對得起她。以致這府里鶯啼燕妒,多少紅顏含怨。她們給她取了個諢名兒,叫做抱小姐,在她跌傷以後。這府里的事,他不是一點影兒也不知道。女眷們吃醋,幸災樂禍,也是難免。吹到他耳朵里,不過睜隻眼閉隻眼,誰去理會這些婦道人家嘰嘰喳喳的碎嘴子。

  ……但……抱小姐……他恨這個詞兒。她們說他枉費萬金,不過買來了一個泥塑木雕的美人殼子,行動得由人抱,不說,不笑,完全伏侍不了主子——反要主子費心思伏侍她去。簡直還不如泥塑木雕。她如今是只會吃喝拉撒,憑空地給人添出無數的麻煩來。

  我們老王爺,心上第一個人兒——你不曉得麼?就是那抱小姐呀!呵呵,老爺子這回可是過足了癮了,那些贖身銀,說出來都嚇人,丟在水裡也聽個響——這可好了,好好的給自個兒請了個祖奶奶回來供著,抱小姐,慢慢兒的抱去罷!抱過來,抱過去,好玩兒罷——往後日子長著呢!——他幾乎在想像中聽到她們含酸譏笑著的聲音。

  不能忍受……他簡直想就此不要再見她的面算了。一日她好了,一日再來見他。然而他的雙腳迷迷瞪瞪,就往那小院邁過去。總是要瞧她一眼的……他從前那麼的疼過她。她要什麼,全給她。

  他得對得起她。不覺間一抬臉,重重紛紛紫霧撲到臉上。她這院落里,一架紫藤開得正足,張牙舞爪伸展著它粉紫的觸手,四處絞殺,碰到什麼就絞住什麼。原來已是四月末,暮春時分。他揚手披開花蔓,懷著厭惡——這花太香了。那無邊無際漫天漫地艷冶地盛放著的紫,招來許多蜂子嗡嗡纏繞著,他隨手揮落了一隻,抬腳踏死。

  太香了,香得教人噁心。

  她那屋裡也是一樣的濃香。雖然門窗都不開,怕病人招了風,還是有股藤花香氣,不知怎麼進來的,充塞在屋子裡甜得人發鬧,仿佛一氣兒吃了五六斤藤蘿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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