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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原也不需要特為的告訴他。玉姑娘要贖身了,這消息常來霜思林走動的朋友們哪個不知道。他若要來見她,早就來了。可見了又有什麼用,難道他一介儒生能從老王爺手裡把她搶過來麼?憑什麼——呵,不要相信戲文,不要相信詩句。什麼但願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你相信麼?

  何況他根本不想跟什麼人搶她。他不會主動地來爭取她,這一點她太清楚。他不要她,從前,現在。她所能賭的,只是以後——以後,或者他會慢慢地喜歡上她——但沒有以後了。轎子在進入角門之前落地,短暫的停歇,通報門上。那一刻溫玉很想掀起帘子來看一看外頭,她知道這一進去了就很難再出來。然而她蒼白著臉坐在小轎中,暖熱緊窄的黑暗,也像是一次新生,要出生還未曾出生的當兒……啊,生是痛苦的。倘若她一落地便是在這園子裡頭,又怎樣?

  什麼人低低地吆喝了一句。轎子又忽忽地離地,吱呀一聲,通過了那扇小門。門在她身後關上了。她終究是沒有動一動。

  沒什麼分別吧。她對於外面的世界,也並不怎樣留戀。算了,都算了。說到底,原來她不是戲文里有情有義的旦角。他,也不是她的生。不過是花叢流連,一段偶然的相遇,遇過之後,不了了之。天底下,這樣的故事才是多著。並無那麼些個桃花扇,亮烈奪目。

  而她,只不過是衣上一塊曖昧的跡子吧。像有一次月信來時,有個客人強硬地要她,非要不可,粗暴地……次日在藕色小衣上發現紅白相滲的印跡,如一朵絲絲縷縷纏綿入扣的水花。日久變成淡淡的褐色與牙黃。她沒有再穿過那件衣裳。

  其實,血跡不會是鮮紅色的。她不明白,寫戲文的人,怎麼不懂。

  她知道她不會為他去死。她的身體內,流不出桃花顏色的、亮烈的血。

  她只是一塊污漬。年深月久,辨不出本來的面目。

  至於老王爺,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在事隔一年之後忽然想起來要她。她以為他早已把她忘卻,在那個寒冷的清晨之後。她覺得他理該把她忘卻。但也許他一直是要她的。他說要帶她回王府,這樣看來,竟當了真。

  溫玉沒問過他關於這一切。也沒人請她思量。她的身份是曖昧不明的,她的作用卻至為明確。

  老王爺要她。很明確。

  只是要她。

  因為這世上有一隻紅漆描金八寶為嵌的馬桶,用起來很舒服。

  或許,那是如今唯一能令他舒服的一隻了。人總是需要排泄的,哪怕是王爺,哪怕是年過六旬的老王爺,也一樣。

  紅羅斗帳里她俯視他的臉。隔著遙遠的燈光,隔著火炕燒得旺盛蒸起來的香而暖熱的空氣,褥子裡香末子仿佛粉粉地飛揚著,肉眼不見也如一重障紗,令他的臉成為灰濛濛的一片……老人的臉,本身便有種面目模糊的輪廓。或許因為太接近死亡,和嬰孩的面貌一樣,總是殊途同歸。

  紅的燈光投在他臉上,好象抹去了口鼻五官。他的頭顱在枕上轉側,如同一顆自行其是的肉球,有它自己的生命。她氣喘吁吁,忽然停了下來,覺得有點恐怖。

  老王爺沙啞地喚。玉兒,玉兒,你真好……玉兒!只有你……只有你對我好,啊,玉兒……聲音透出焦急的乾渴。

  於是她又動起來。一上一下,腰身奮力地挺動著,細軟如蛇,夭矯卻如龍。從前她自己都不知道,原來她的腰身是這麼有力的。這麼久,也不會累。全然地像架機械,水車或是風磨,為無生命的力量驅使,便可以一直動,一直動下去。他的皮肉真松……據說當年是馬上開國的功臣,疆場上一員悍將,但髀肉重生英雄遲暮,坐下去只覺股上一層軟皮,層層層層堆積起累贅的褶皺,像梯田。

  她俯下身去舔吮他的耳朵。氣息一窒。說不上來的,他身上似乎永遠有股牛羊的膻味。乳酪與皮帳,煙塵與鮮血,是征戰的氣味,野蠻暴烈,但時日久了,萎縮了。是死去的戰爭……白骨蓬蒿,當年許多死了的人,他殺的,仿佛附身在他體內等他死的時候再死一次。她輕輕地齧咬著他的耳垂,然後游移向下,在脖頸與胸前,靈蛇般舌尖兒滑來滑去。一嘴的咸澀。

  ……玉兒!我的玉兒!你真好,真好……

  他喘息如牛,從喉嚨深處發出近乎悽慘的嘶叫,沉重的身軀一挺一挺,落下時砸起愈發濃重的香氛。他老了,太老了。縱使飲著大補的湯藥,縱使在被褥里絮進麝香粉末,他還是老了。再也沒辦法駕馭一個綺年玉貌的女人。他的那幾房姬妾,盡多二三十的壯盛年華,玉體如脂,粉臉如花,他不敢進她們的房……他怕。怕曲意承歡的女人眼睛裡透露出的一絲不滿足……即使她們怕他,柔順地奉侍著他,也不行……他本來就不行,這樣會更加不行……

  是他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麼?老王爺並不曾對他的玉兒說起,朝廷里人事變遷、權力更迭,如今他年幼的侄兒早已不再甘心做個黃袍加身的傀儡,就連他自己的母親也不再敢幹預他的決定。而他,開國幾大功臣之一、親王貴胄的皇叔老王爺,其實早已賦閒在府享清福了。說是天恩體念一生弓馬的辛勞,金口許下了爵位世代永傳、榮華富貴不斷……是不斷,供俸福祿上頭,從來沒有虧待過他,但,國家大事,政務機要,再沒有他插手的份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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