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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我會想起我在布里斯托離家出走的日子。我和一群流浪漢住在棄屋,試著讓居所保持舒適。那並非一樁值得誇耀的經歷,但我懷念那些真誠的人們。至少我不用舉著雞尾酒,和別人聊些我根本不感興趣的事情。我能自由地表達恐懼和憤怒,而不必在意別人的想法。當然,這也與我那時是個青少年有關。隨著年齡增長,我漸漸學會如何掩藏這些情緒,但迷惘和懦弱仍殘留在我身上。

  我想,我對於社交場合的反感,本質上是我對於自己的憎惡,對於自我價值的否定。塞林格沒有告訴我們霍爾頓長大後的故事,但我想他最有可能成為的是他不願成為的那種人。他們埋冤不如意之事,但無法改變一切,於是在咒罵和接納中,他們漸漸變成了怨婦和啞巴。你知道,人都是要長大的,而有些絕望和憤怒的情感只是留給年輕去體驗的。

  在黑暗中安德魯摟住了吉爾。

  謝謝,謝謝你能告訴我這一切。安德魯說。他將另一隻手環抱過吉爾,讓吉爾靠向自己的肩窩。奇怪的是,即使此時安德魯已將吉爾擁入懷中,他卻覺得吉爾像站在一座海蝕崖上,而自己站在很遠的地方,看狂風幾乎將吉爾拉扯得快要跌倒,但自己卻永遠無法抵達那座孤礁。

  吉爾閉著眼睛,像吸氧般呼吸安德魯脖間的味道。也許明天回憶起這場對話時,吉爾會感到難為情,但眼下,酒精灼燒著他的理智,扭曲了他的現實感。他嗓音沙啞地說,你有沒有經歷過那樣的時刻:言語永遠無法準確地表達出你的意思。從你開口講述的第一句話起,你便在遠離真相。所有試圖還原真實的嘗試,最終會歸於失敗。一個人永遠無法真正理解另一個人,但所有人類都不得不進行這樣一種嘗試。因為我們……

  吉爾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他被睡意擄獲。

  安德魯將臉頰貼近吉爾的髮絲。他的嘴唇輕輕地觸碰著吉爾的鬢角,像蝴蝶輕靈地飛落於一朵被淚水打濕的花瓣。

  他替吉爾說完了那句話。

  因為我們——所有人類——都渴望被另一個人理解,然後被愛。

  **

  教堂的園工將他們叫醒。

  他們神情茫然地四下張望,一時無法理解自己如何來到此處。片刻後,昨夜的記憶湧入腦中,將所有的畫面相銜接。吉爾撐住額頭,嗓音沙啞地向那位老人道謝。

  天已擦亮,但街道上杳無人跡。吉爾的宿舍很近,於是他們決定先去那兒吃頓早餐。

  今天是周六,派屈克不出意外地不在宿舍。安德魯打量吉爾貼滿整牆的風景明信片。從南部的布萊頓,到北方的格拉斯哥,整個英國的微縮景觀呈現在其中。

  “我不知道你喜歡旅遊。”安德魯說。他指著印有威斯敏斯特宮的那張明信片道:“我一直都想去倫敦,那是我人生願望清單上的一項。這個聖誕我就可以實現它了。”

  吉爾吐掉漱口水。“你去了也許會失望。”

  “為什麼?”

  “倫敦變化很大,我小時候曾去過一次,但它不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我快認不出那個城市了。”吉爾用毛巾擦淨臉上的水漬,“來吧,我洗好了。牙膏用黑色的那支。你需要剃鬚膏嗎?”

  “需要,謝謝。”安德魯走進洗手間。他們並肩站在洗手池前,本就不大的地方一下顯得十分擁擠。他們的目光在鏡子裡交匯,吉爾移開眼神。“毛巾用這條。我先去廚房準備早餐,如果你想,可以洗個澡什麼的。”他說著,拉開了宿舍房間的門。

  安德魯凝視鏡中的自己。他的頭髮蓬亂,發梢松垮垮地從額角垂下,眼袋浮腫發烏。他掬了一捧涼水,將頭髮向後耙去。吉爾不知道安德魯昨晚的精心打扮是為了他。但一晚過後,南瓜馬車會消失,只有灰姑娘的禮服還留在安德魯的身上。安德魯脫掉機車夾克,上面滿是電子菸和酒精的氣味。他嗅了嗅自己的腋窩,不由蹙起眉頭。天,他聞起來像是去某個野營燒烤之夜兜了一圈。

  他沖了個澡,換了件吉爾的白T恤。吉爾比他瘦,因此儘管那件白T恤是安德魯能找到的最寬鬆的尺碼,衣服還是緊繃著他的身體。

  安德魯走進廚房,吉爾正在鍋灶上煎著什麼,他頭也不回地問道:“你想吃焗豆還是香腸?燕麥片或玉米片?”

  “香腸和燕麥片,謝了,我可不想吃完豆子不停放屁。”安德魯走到吉爾身旁,看見他正在煎的是雞蛋。“需要幫什麼忙嗎?”

  “水已經燒開了,如果你能幫忙泡兩杯早餐茶就再好不過了。茶包在第一個抽屜里。”吉爾說完這句話,才注意到安德魯穿的是他的T恤。那件T恤上印著圖騰般的古諾斯語圖案,但安德魯寬碩的胸肌把印花撐得有些開裂。

  吉爾的喉結滑動了一下。他把雞蛋從鍋里取出,裝進盤子。“感覺如何?”

  “感覺像是和公牛搏鬥了整晚,它將我從背上甩下,又狠狠地踢了我的腦袋一腳。”安德魯給吉爾遞來馬克杯,吉爾接過,茶包被開水泡得鼓脹。他提起茶包,在水中上下搖晃,水的成色漸深。他靠著廚房台,抿了一口熱茶。茶水緩解了他乾燥的喉嚨。“我感覺與你相同,”他望向安德魯,“我像是去了一場重金屬演出,脖子疼得都無法直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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