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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後程心在醫院住了好一段日子,阿爸阿媽來過,外婆阿姨來過,小妹小孖來過,桂江與東澳城的高管們也來過,郭宰則天天睡在病房,陪著她不走。

  多少天后,她在報紙上看到霍泉去世的新聞。新聞稿寫他為了營救人質而自我犧牲,是偉大的英雄,追封為烈士。稿子列出了他的生平,學生時代的優異成績,當海關時立的功勞,在建設局所做的建樹,以及對省城的貢獻,他擁有的,是“短暫且輝煌的人生”,跟夜空的流星一樣。

  省城以及霍泉的家鄉為他舉行了追悼會,盛大,風光。在那一段時光里,幾乎每個人都認識了他,記住了他的名字。

  而他的母校錦中,在某個周六為他舉辦了一個小型的追思展覽會。

  程心沒有去他的追悼會,卻不由自主地回了錦中。

  小展覽在圖書館舉行,裡面的櫥窗依著時間順序,展出了霍泉在錦中六年留下的所有照片。

  初中的他,高中的他,在課室學習的他,在學生會主持的他,在沙池跳高的他,個子一張比一張高,容貌一張比一張成熟,眼神一張比一張沉穩。

  有一張,意氣風發的年輕的他穿著舊時的錦中校服,坐在堆滿課本的書台後,右手轉著筆,左手握著藍色塑料水瓶,對著鏡頭淺笑。

  程心頓覺胸膛又堵又燙,張開嘴也無法呼吸,她看不下去了,轉身離開圖書館。

  在錦中校門口,她遇見了許多年沒有聯繫的初中同學彭麗。

  自從霍泉婚禮日之後,程心就再沒與彭麗聯繫過了。

  一對老同桌坐在錦中的階梯看台,望著下面的操場有一句沒一句地聊。

  “你知道何雙結婚了嗎?”

  “好像是。”

  “和鄭學結婚了,神不神奇?”

  程心花了些工夫才勉強記起鄭學的模樣。

  “蕭靜也結婚了,知道嗎?”

  “……”

  “跟我哥結的婚,做了我阿嫂。”

  “啊?恭喜你們。”

  “謝老師記得嗎?”

  “記得。”

  “蔡老師呢?”

  “嗯。”

  “他生胃癌,很慘。”

  “哦……”

  “我去醫院探他時,撞見過霍泉。舊年的事了。”

  “……”

  “你好像人間蒸發,發簡訊不回,同學聚會不去,要存心遠離我們是不是?”

  “……對不住。”

  過去的人生接觸過無數的人,某些人在某些階段是重要的角色,生活學習乃至話題都離不開他們,可到另一個階段後,昔日的重要角色很可能連路人甲都不是了。來來去去,在她如戲的人生中出場次數最多,角色地位永遠不變的,也就那麼幾個人。

  “算了,你生意忙,以後有機會聚。”

  “好。”

  走的時候,彭麗從車上取來什麼,遞給程心:“本來想捐給學校,但看到你,我認為你才是它最好的歸宿。”

  程心拿出來看,是一件黑色的男士西裝外套,款式與顏色都有點老舊,可保存良好,依然乾淨平整。

  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就在這校門附近,霍泉在她身後冷不防地將西裝披到她肩上,在她耳邊說“丑不醜”的情景,一幕幕地湧現眼前。

  程心不曾了解自己的腦海深處竟藏有這段記憶,而且一旦回顧,畫面與聲音會如此清晰。

  她捧著西裝在原地失神了許久,久到彭麗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學校里忽然響起整個校園都能聽見的鈴聲,不知上課還是下課,她嚇了驚,慌慌張張上車,鬼推神使地去了永久墓園。

  霍泉葬在家鄉這座永久墓園,一人獨占十幾平方市值十幾萬的墓位,好有氣派。只是前後左右都沒有鄰居,他在那邊會不會感到寂寞?想湊夠人數打麻將也得走很遠啊。

  墓碑上,他的黑白照片很乾淨,似剛剛有人清潔過,顯得他的人也很乾淨清白,斯文英俊。照片裡的他沒有戴眼鏡,不清楚他從什麼時候開始戴眼鏡,又或許他拍照時都會摘下眼鏡?程心猜不出照片裡的他的年齡。

  不過裡面的他很年輕啊,年輕到連眼神都明朗的,清亮的,眉眼微微彎著笑著,溫和地看待每一個來過的人。

  “你……”程心站在他的照片前,與他對視,輕輕開聲。可“你”了半天,都“你”不出內容。

  她默然地站了一會,深深吐了口氣,苦笑道:“你真是註定的短命鬼,上輩子只活到17歲,這輩子才活到35歲,怎麼就不努力些呢,努力些多活二十年多好啊。你看你,才比上輩子多活了18年,這18年你都做什麼了?不夠吧,還有很多美食未嘗過,還有許多地方未去過,還有大把抱負未完成,是不是?”

  墓園建在山嶺,有陣不輕不重的山風吹過,吹得程心的臉頰陰陰涼涼的。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抬頭望向無雲的藍色天空,眼角不斷地滑落一串串淚。

  她抿著唇,不發出聲響,生怕打擾到沉睡在這裡的人似的。

  可她撐不到最後,就像他沒撐到最後一樣,劇烈的悲傷洶湧而出,衝破了緊抿的雙唇,嗚哇一聲發出,然後是痛痛快快的大哭,哭得眼睛澀痛,哭得一口一口氣地抽搐。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評價你!你真是,活該的!自找的!白痴!弱智!神經病!”她將西裝往照片一遞,倔強地說:“還給你!!”

  她將西裝披在墓碑上,像給誰穿上一樣,看他兩秒,再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山風又來,吹得西裝一雙長袖輕輕飄起,在兩邊搖曳擺動,仿佛在跟她的背影無聲說再見。

  ——“你誰啊?”

  ——“你誰啊?”

  ——“這裡是我姑姐家!”

  ——“這裡是我三叔家。”

  ——“你叫雨住白水?”

  ——“不是住,是隹。”

  ——“哈哈,我叫禾口王心。”

  ——“……你要不要去划艇?”

  ——“我不會劃。”

  ——“我會劃。”

  ——“我不會游水,跌落水就死定了!”

  ——“我會游。”

  ——“……”

  ——“去吧,河邊有很多芒果樹,坐在艇里不用站起來,伸手就能摘到。”

  ——“我去我去!不過如果我跌落水,你要救我的。”

  ——“好,我們走。”

  那年的河水很清,他劃著名小木艇,載著她,像一尾活魚在不寬不窄的小河裡飛梭。岸邊的芒果樹真的長到水上去了,一個個拳頭大的青皮芒果將枝葉壓得很低,差點碰到水面了。她真的不用站起來,坐著伸手就摘到。她很興奮,摘了很多很多果,多到他怕會將小木艇壓沉,於是她一邊從樹上摘,他一邊往河裡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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