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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那人影卻是茫然無措,像是醉了酒,冒冒失失撞入女子花房的少年,迷茫地左顧右盼,視線撞見窗上紅紙,一時痴怔。他就那般,與我隔著紅紙,隔著我雜亂心跳,對視。

  半晌,他似驚醒,轉身狼狽跌撞地衝出了院門。獄中那一倉促尷尬的離別,他亦未似此時狼狽。

  紅紙上的白影愈發模糊渺小,支撐著我的力量陡然消失,那種徹骨的冷和生死徘徊的混沌,復又席捲而來。我恍惚地想,夢中紅纓如火落滿他肩頭,亦是同那紅紙上的白影一樣好看。

  “宜笑,宜笑……”一片虛無間,似是有人在喚我,一聲一聲,固執不舍,纏綿悱惻。我的眼睜開一線,模糊可見大團紅黑色,有溫熱氣息拂在我面上,攜著酒氣,帶著暖意。

  那團溫暖的紅黑色驀地消失,我無意識地伸出手,孩童般的摸索尋求,吃力地在半空虛晃,卻迎上一人溫暖手掌,似乎無窮無盡的溫暖正從那熾熱掌心傳來。

  我卻驚醒,入眼便是玄色團龍紋繡紅衣,再往上,是那人從中衣中露出的一截雪白衣領,似帶微醺的潮紅修長頸項。再往上,便是顧清洛雪白雙頰盡染霞紅,鴉色長髮安當地束在燦然金冠里,只有幾絲亂發飄拂。

  他笑著,幾縷額發間,是他帶上瀲灩酒色的微醺雙眸。顧清洛就用那樣的目光看著我,一隻手緊握我五指,另一隻手繞去我背後,將我從軟塌間扶起,攬進他溫暖臂彎中。我無力地靠著他並不似看上去清瘦的胸膛,只覺那裡有無窮無盡的暖意湧出,溫軟了我的身子。但我聽見我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清冷又寂寞。

  “今天,我很歡喜。”他喉間發出滿足的喟嘆,聲音也似帶著酒意。一直執著金盞的玉琢般的手送至我面前。我望著碧色的合卺酒,默然不語。那碧色幽深的酒面便泛起了漣漪。

  紅衣騎白馬,青廬合卺酒。多少女子寤寐期待的一刻,我卻扯了個虛弱笑容,聲音輕得近似溫柔:“顧清洛,我是不會喝下這合卺酒的。”

  那片漣漪層層泛起,又一瞬歸於平息。我聽見他聲音慌亂無措帶些狼狽的笑意:“你莫怕,我知你向來喝不慣酒,便特意換作果酒,甜的,我想你定會喜歡……”

  我依舊恍惚虛弱地笑著:“真的,我不需要。”他沉默。我便自顧自說下去,“今日之前,我還很樂觀,我樂觀地想,興許哪一天被我關在心裡,我自己都覺得吵鬧的心思,就轉移到你身上了,哪一天我就再也不寂寞了。可是,方才,我哭了。一瞬間我就被打回了原形,我想,我興許一輩子都不會需要其他人了。所以,顧清洛,我是不會喝下這合卺酒的。”他沉默良久,久到我忍不住想抬頭看他。

  “姜宜笑,怎麼會這樣?”他說,“怎麼會這樣?我在郢都的時候,有多少女子為我望月迎風,淚濕羅帕呢?那些帶著女子幽香的,繞著首首情詩的,灑滿淚痕的羅帕,我是怎樣隨意地接過,厭倦時便如何隨意地丟棄。只是我爛醉花間時,沒有人告訴我,千里之外的鄢城,有個姑娘會教我心裡開出尖銳疼痛的入骨甜蜜,讓我明知她會拒絕,卻仍要把那盞合卺送到她面前去。”

  “怎麼會這樣?”有似是溫熱似是冰冷的淚鑽入我的發間,我縮在他臂彎里,頭一次,沒有掙扎,也沒有吵鬧,只是靜靜倚靠,維護著他被淚水湮沒的驕傲。如我一般,盛氣凌人卻又卑微不堪的驕傲。

  把顧清洛掩在紅軟錦衾間,我才猛然發現,屋內喜燭皆已臨近熄滅。我便坐在床沿,像答應嫁給顧清洛的那個夜晚一般,雙手抱膝,下巴靠在膝上,將整張臉都埋進臂彎里,只余雙眼睛痴怔望著燭影。

  等到燭火驀地熄滅,殘曉月光便如水傾瀉至這驟暗下來的窗內,留一地清影。

  很多年後,我仍清楚地記得那個夜晚。那個夜晚,我縮在顧清洛身旁,湊近他的耳朵說,“我娘說,女子一生得為一人穿一襲嫁衣,足矣。如今我深以為然,今日,穿著這嫁衣走一天,我太累了。”

  然後呢,我對他說,於我,身邊人不是心上人,於他,枕邊人不是知心人,這般生活本就慘烈,只望他莫要再強求。他沉默閉眼。然後呢,本來還想說很多話的我,彎彎繞繞到嘴邊,也只有一句“晚安”。

  也是很多年後,我才從他口中得知,他當時,睜開眼來,苦笑回了句:“我如何能安。”那夜,我躺在床上,望著月光,心裡想的是,我如何能安?

  是了,誰人能安呢?

  作者有話要說:  誰人能安?

  ☆、後來

  我和顧清洛的生活,平淡得激不起一絲漣漪。雖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維持著表面的歡愉。我還是如從前一般,不大愛出去,只喜歡在庭院裡看看書,練練字。有時候,我會去找林宛,我們坐在一起,只是靜默無言,便也覺得十分安心。

  只是在我出嫁後一年多,林宛也出嫁了。她出嫁時,我就在她身旁,我問她:“你可歡喜?”

  林宛只說了一句,我便要掉下淚來,“我們嫁人,不過是為了一個歸宿,何來歡喜?”

  我竟不清楚當一個女子穿上嫁衣的那天,受盡眾人歡寵,而當她褪盡鉛華時,她也永遠失去了曾經的自己。那些翩躚時光,如歌歲月,都被鎖在閨房裡,落了灰,再也不會去輕易觸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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