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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朝顏回過神來搖搖頭,想要辯解,卻無從說起。

  他站在那裡,分明看到她纖瘦的雙肩在夜風中微微顫抖,仿佛隨時都會隨著夜風飄然而去。幾乎是下意識一樣,他伸出雙臂,將她輕輕擁進懷中。

  這一次倒是不掙不鬧,安安靜靜任她抱著。他環著她一會,才在她耳畔輕聲說:“別怕,今後一切有我。”

  女人的一生,會有多少次愛情?於千萬人之中,又會遇見幾個真心待你的人?

  朝顏心中那個模糊的影子變得漸漸清晰起來,他的確是她一直在心底想要遇到的人,好像她一直就在原地等著他的出現。心中一時竟分不清是喜是悲,只怕今後這一生一世,她都只有他了,她聽見他輕輕喚自己的名字,鄭重而溫柔,短短一句,一如餘生他予她的承諾。

  兩個人擁在一起各自想著心事,直到宮人在外道:“昭儀娘娘,皇上醒了。”

  未央宮內殿,藥氣繚繞,十數位御醫戰戰兢兢跪在地上,為首一人老淚縱橫道:“臣等無能,皇上所中之毒藥性太過霸道……恐怕……”朝顏揮了揮手,“你們都下去吧!”

  榻上的夜颯本閉著眼睛,聽到御醫此番話便似急了,他的眼神開始四處慌亂地張望,“四德……四德……”

  小太監馮順兒從角落裡溜了出來,小心翼翼看著龍榻上奄奄一息的君王,“皇上有什麼吩咐?”

  夜颯微微喘了幾聲,“叫你師父過來。”

  馮順兒抹了一把眼淚,吱唔道:“皇上,師父他老人家忠心為主,已經先您一步去了。”

  片刻的死寂,夜颯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麼,又將臉慢慢轉了過來,瞧著一旁的朝顏,“是嗎?”

  朝顏神態平靜,連聲音也是平靜的,“四德公公自慚護駕不力,已經先行殉主了。”

  夜颯眼睛裡光彩瞬間黯淡了,看著她隱藏在脂粉的妍麗顏色下艷若冰霜的絕艷面容,驟然覺得竟是從未有過的陌生,而心中一刻的不甘很快又被最後的瞭然所替代,其實走到如今刀兵相見的這一步,他和她都明白,愛到了最後,便只能是峭壁懸崖的絕路。彼此之間,總要有一個人萬劫不復。她不先一步這樣做,將來萬劫不復的人就將是她。這樣一想,終究釋然了,若是她,倒寧願是自己——幸好,幸好萬劫不復的人是他。

  夜颯道:“你要什麼都可以,只是不要為難母后。她老了,從前的事你不要記恨於她,放她回江夏頤養天年吧。”

  昏暗中他看不清朝顏的神色,只能見她默默點了點頭。

  馮順兒端著盛著擬好聖旨的托盤過來,朝顏取了聖旨欲呈給夜颯看,他卻別開臉,朝顏便示意馮順兒取了枕下的印璽蓋上。

  一切都在死一般的沉默中進行,諸事甫畢,御醫欲上前為夜颯診治,他卻擺手:“都下去。”

  馮順兒一陣遲疑,試探著朝顏的神色,見她點點頭,這才領著宮人退下,紛迭腳步聲過後,大殿裡倏然安靜。

  “真好,只剩我們兩個了。一直都想能像現在這樣,什麼都不再管,什麼都不再顧忌,安安靜靜和你一起說會兒話。”他竭力吸了一口氣,似在平復胸腔中的悶痛,靜默了片刻才道:“記得登基大典那天,我在太廟祭祖時曾祈願上蒼:給我二十年時間,五年掃清內亂,五年平定邊患,五年養生息民,還有剩下的五年……”頓了一頓,他卻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如今看來,竟連這二十年的時間也是奢望……阿嫣,走到今天這一步,你對我,是不是只剩下恨了?”不等她回答,他卻又自顧自笑:“想來,也應該是的……”

  朝顏說:“到了今天,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如果可以,我寧願這輩子從不曾認識你。”

  他緘默良久,卻是執拗地問:“那他呢?你真的喜歡他嗎?”

  朝顏明白他問的是何人,只覺得一陣心痛,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作答。

  外頭的天色已經暗了,妃嬪們的低哭聲隔著很遠飄了過來,悲悲切切,如一曲唱不完的斷腸。昏暗與死寂之中,他覺身體越來越冷,於是低低道:“阿嫣,我冷,再抱抱我好不好?”

  褪去了一身冰冷的龍袍,他只是從小與她一處青梅竹馬長大的弟弟。在生命中的最後一刻,露出他最初的單純與執拗。朝顏默然,任由他將臉無力地將臉枕在自己肩頭,夜颯眼神依舊留在她臉上,仿佛是想要把她的樣子刻進心底。

  “答應我一件事。”他一陣猛咳,喘著氣道:“我死後,一定要把我埋在江夏,我不想呆在皇陵。”

  “好……”

  他感覺一滴淚忽地滑落在自己臉上,便放心似的鬆了口氣。過了一會,終究還是不甘心,低低地問她:“這輩子,我們愛過嗎?”

  “愛過。”朝顏輕輕地回答。夜颯眼睛裡燃起零星的光,“真的嗎?”

  “嗯。好像,是一瞬間……然後剩下的,就是數不盡掙扎和仇恨,因為你最愛的,始終是你自己,我等到最後,厭了,也倦了,所以,我也只好只愛我自己……”

  人世間最殘忍的四個字——物是人非。

  十年,他們將自己都燃盡了。

  她慢慢閉起眼,盈眶的熱淚終於滾滾落下來。直到懷裡夜颯忽然輕輕將臉往她懷裡一靠,她驀然一怔,再一低頭看去,就見他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一樣依在她懷裡。

  那樣的靜,死亡一般的安靜。朝顏終於意識到了一件事——他死了。

  從今以後,他再也無法禁錮她了。

  時光在剎那倒轉,依稀還是在從前的江夏,那片青青竹林里,男孩扯著她的衣角,一臉單純的快樂。那時的歲月太過艷好,那時的他們,未經世事,不懂傷心,只是手拉著手,奔跑在王府的迴廊台闕之間,歡快無憂地笑。

  時光帶走了曾經的所有,卻唯獨留下了記憶,她仿佛看見,站在里記憶深處最初的自己和他,穿越了時光歲月,輕輕地站在她面前……

  外面的天色早已黑盡,鋪天蓋地的黑暗,掩蓋了一切過往。

  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這半生的糾纏,終於以這樣殘酷的方式無聲結束。愛的,恨的,都已經離去,只剩窗外一抹溫柔月色撒滿她的肩頭。

  天亮時,芳辰小心地推門進來,“娘娘,冷宮的廢后昨夜自縊了。”

  朝顏仿佛此時才從很長很長的夢境裡醒來,一夜枯坐凝定不動,她仿佛無知無覺,到了此時才轉過臉看了看外頭初升的朝陽,慢慢吩咐道:“去傳皇上遺旨:皇太后年事已高,即日起移駕前往章台行宮頤養天年。貴嬪蓮氏擅妒驕桀,為禍後宮,褫奪一切封號,屍身不得葬入皇陵,隨身宮人一律杖斃。”

  交待完這一切,辱娘已經將小太子抱了過來,朝顏起身接過,抱著襁褓慢慢地走出殿門。一夜過去,外頭儼然已是另一番景象,她自朱紅的丹墀穿過一路伏跪的人群,每一步,都走得極慢,極穩,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為現在這每一步所付出的艱辛。

  東方霞光迤邐壯闊,朝陽初升,有風自遠方而來,穿越了城闕宮殿,穿越了往昔歲月。

  下方廣場上一張張偽裝悲傷的面龐里,朝顏終於尋覓到了那雙熟悉而幽深的眸子,身側內官一臉哀戚地揚聲大呼:“聖上駕崩!”

  霎時間,底下廣場裡瞬間哀嚎聲響作一片。

  馮順兒捧著遺詔出來宣讀甫畢,宇文晉磊從人群裡頭一個抬起手,肅然帶頭朝朝顏叩拜:“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這一聲過後,梁澄、崔冀、數十名武將也紛紛跪地,冷硬鏗鏘的兵甲摩劃之聲響起,肅殺之氣震懾人心。

  其他文臣大夫、門閥貴胄們面面相覷一陣,終於紛紛叩首拜倒,一個接一個的聲音絡繹不絕地響起,或不情不願,或麻木不仁,或膽顫心驚。

  深宮之中,活著的不一定是勝者,死了的也未必是冤魂。被迫離開皇宮的楊太后必定不會就此罷休,朝廷後宮還有一股股潛藏的洶湧暗流。朝顏明白,只要自己還留在這裡,所有的爭鬥就還會繼續下去。

  朝顏站在未央宮最高的台階上,高高俯視著足下朝她叩拜的萬千人,生平頭一次真正抓住至高無上的權利與榮耀,獨自品嘗著勝利的滋味。她要權力,她要地位,她要山呼萬歲,她要睥睨眾生。

  原來,沒有了愛情,她能抓住的,只有這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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