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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霄知道自己犟起來八頭牛也拉不回,但他頭一回知道晏維清也能這樣油鹽不進。更準確一點說,晏維清確實是這樣的人。但除了剛認識時,對方從沒對他板著臉;就算他一劍刺進對方胸膛也一樣。

  赤霄有一點生氣,卻又有一點詭異的安心。晏維清也許確實在耍脾氣,然而對真正的路人、或是真正放棄,晏維清絕不會放縱自己。

  “我以為這次一意孤行的人並不是我。”

  赤霄輕聲嘆息,無視那兩道冰雪般的目光,緩步靠近木床。腳尖輕輕一點,他就正正落坐在晏維清背後,手掌立時貼了上去。

  兩股暖流猝不及防地衝進艱滯運轉的筋脈,晏維清不自覺地顫了一下。凝滯的血氣重新開始在皮下歡涌奔流,僵冷的四肢百骸逐漸被喚醒。毛孔舒張,淤濁排出……

  晏維清重新閉上了眼。

  因為這次一意孤行的人是他,所以只有赤霄有憤怒的權利嗎?

  他的答案當然是不。當然,他做之前就知道赤霄會生氣。但同樣的,他也知道,赤霄雖然固執,還在氣頭上,但理智從來占上風。他有些時候很不喜歡這點——幾乎可以說是厭惡了——可這也就意味著赤霄不會把他放置不管。

  永遠不會,和他一樣。

  所以,就算這其中有個小小的苦肉計,也是兩人心知肚明、又都不宣之於口的,確實無傷大雅,對吧?

  第78章

  第二日,天光還沒亮起來,赤霄就睜開了眼。

  兩人都是毫無疑義的武林高手,加之知根知底,即便如今內力一冷一熱,一夜下來也沒出任何差錯。如若一定要說什麼,只能是他們比之前更契合了,兩人都能完全放鬆地進入冥思就是一個明證。

  聽著面前人平穩悠長的呼吸,赤霄收回雙手,悄無聲息地下了床。照這樣的進展,他再助晏維清三五日,對方估摸就沒什麼大礙了。

  赤霄不免輕鬆了一些。但他立刻意識到,這種類似於“幸好沒事”的心情實在不該出現在目前的他身上——

  憑什麼晏維清先使詐騙他,他還要為這人的安然無恙鬆口氣?

  底下的事實顯然令人悻悻然,赤霄不願意深想。他把駐留在那英挺眉眼上的視線轉開,抬腳出門。

  從床的長短來看,距離晏維清上一次來到這山谷已經過去很久。然而山谷里並沒有其他人的蹤跡,隱蔽性顯然沒有任何問題。若他還想離開此地,就必須多下些功夫!

  然而這一日註定有什麼不同。

  等赤霄鑽出水面換氣時,他意外地發現,水邊有個白衣人靜佇。進山谷好些日子,他連個鬼影子都沒見過,那人很顯然只能是晏維清。

  白衣人也看見了他。“赤霄。”

  隔著二十來丈,赤霄眉頭輕輕一皺。他有理由認為晏維清就是在等他,但他想不出晏維清好了一點就找他興師問罪的必要性。有那功夫,還不如先養出和他對戰的勝算再說呢!

  見人一動不動,晏維清又喚了一聲。“赤霄。”

  想到他不過去晏維清就會過來、而晏維清現下實在不適宜碰水,赤霄不怎麼情願地擺動手腳。他本不會鳧水,奈何學得極快,此時已經像模像樣。

  晏維清看得幾近目不轉睛。在落珠濺玉的水花間,那人裸出的上身幾乎有一種迷炫的白光。

  水邊越來越近,赤霄也看得越來越清楚——晏維清就站在他放置外衣上衣的大石邊上,顯然正守株待兔。

  他似乎該生氣,可詭異的是,這想法卻讓他心情好了一點。那傢伙畢竟沒直接往水裡跳……要是晏維清敢這麼做,他肯定要教教對方,吃苦頭這三字怎麼寫!

  所以這其實並不能算詭異,赤霄又想。只要有些時日讓他冷靜,他便會清醒地意識到,晏維清早在他心裡生了根發了芽,如今已是枝繁葉茂,盤踞著的是他的血肉。若想連根拔起,除非先把他自己的心剜了。

  有可能嗎?

  除非死。

  可當世唯一能殺死他的人永遠也不會殺了他,就和他一樣……

  想到最後這句的時候,赤霄已經到了岸邊,面孔依舊緊緊地板著。“何事?”

  晏維清似乎視若無睹。他似乎又變回了大多數人熟悉的劍神,微笑如常。“你學得真快。”話里毫無疑問地帶著讚賞。

  赤霄回頭看了一眼還在蕩漾著的水面,沒說什麼。再轉身,他大步踏上細沙,彎腰去拿衣物。但東西還沒入手,他目光就跳了一下。

  雖然並不能看清對方眼中的神色,但晏維清從那略一停頓中得出了正確判斷。“怎麼了?”

  赤霄直起身,頭一回注意到晏維清掩在寬大衣袖裡的雙手。他盯了一瞬,很快搖頭,又彎腰去夠鞋襪。

  一根閃著寒光的銀針就在此時被送到他眼下。“你在找這個嗎?”晏維清的疑問十分平靜,接近肯定。

  “本就不是我的東西。”赤霄頭也不抬,又想去夠鞋襪。

  然而晏維清攤著銀針的手掌正擋在他前面,不偏不倚,不依不饒。“你之前一直把它別在胸口?”

  赤霄在心底里呻|吟了一聲。但他重新直起身時,滿臉不耐煩,沒有任何破綻。“再也不會了。”

  這好像是肯定,然而絕對不是晏維清想要聽見的東西。他保持著攤手的姿勢,不怒反笑:“是嗎?”

  “不然你……”

  後面的“還想怎樣”被急遽而來的掌風打斷。赤霄自動自覺地往邊上一躲,這才驚訝地意識到晏維清竟然動了手。開什麼玩笑,內傷還沒好透的人和他打?

  可晏維清似乎沒有這種顧慮。他招招到肉,拳拳相接,沒有任何顧慮,也沒有任何保留。赤霄冷不丁挨了他兩下,有些血氣上涌,手下也狠了不少。

  但他到底害怕傷到對方,所以最後占上風的還是晏維清,以一種硬把人按在大腿上的奇怪姿勢。

  “……你能不能自己注意著點?”赤霄惱火道,覺得腿上的禁錮力道大得嚇人。“要是傷上加傷,看以後還有沒有人管你!”

  昨日晏維清還能回一嘴“我才是大夫”,今日他什麼也沒說。相反地,他的手順著赤霄彎折的腿部摸下去,然後掰直。

  這樣一來,赤霄的腳面幾乎碰到晏維清的臉,姿勢更奇怪了。

  若是掙扎,那奇怪八成要變成尷尬。赤霄身軀僵直,面上肌肉似乎也要壞死了:“有話不能說嗎?”

  “那也要你讓我說。”晏維清看起來絲毫不介意斜倚在硬邦邦而且硌得慌的石面上。他抓著赤霄的腳踝,把它移到自己胸前。“更別提讓我看了。”

  “看什麼?”這話剛問出口,赤霄就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他早把他腳底的傷忘記了,可晏維清還一直記著!

  “你說得對,這次一意孤行的人是我。”晏維清輕聲道,毫不猶豫地拉過赤霄的另一隻腳底。“但你敢說,你就一點兒也沒有任性?”

  赤霄一瞬間想說那是當然,可晏維清的語氣宛如嘆息,他不知怎麼的就有些心怯。他知道他想要什麼,也知道晏維清想要什麼;只不過出於理智之名,他確實沒有給兩人規划過除了分開和死別之外的結果。

  是不是說,不管再理智再大局,只要擅自給兩人做決定,都是任性而不負責任的?

  赤霄沒能想出答案。應當說,在有人的鼻息和手指輕柔地撫摸他敏感的腳心時,注意力實在難以集中。“它已經好了,”他想縮腿——顯然沒法成功——“好透了。”

  話語堅決,也是事實,然而晏維清並沒被說服。“你知道我那時在想什麼嗎?”

  這猝不及防的問話讓赤霄又僵住了。

  白山頂上,晏維清大開殺戒。他為阻止對方真的走火入魔,不得不硬捱下那些致命的攻擊。用破碎的面具、發麻的虎口以及受傷的腳底來換,他覺得是相當合算的買賣。

  但他確實不知道,為什麼晏維清似乎看到他的臉就清醒了。當然,他有些若有似無的想法,只是不願自作多情。

  赤霄忽而緊張起來。他開始意識到,晏維清並不是心血來潮地想看一下他腳底的傷疤;晏維清只是想攤牌,最後的、一定會打動他的那種底牌。

  “因為我只看見了三樣東西。血,劍,還有你。”晏維清道。他直直地盯著赤霄雙眼,聲音依舊很輕。“血是凶兆,劍是兇器。就算能做到封喉不見血,也是死;就算劍法天下無人能敵,也是殺。非天之亡,即戰之罪。”

  赤霄悚然一驚。兩人的劍都沒能帶到山谷中,他本以為這是晏維清使金蟬脫殼之計所必須的;可難道說,晏維清早就計劃著做這件事,因為他在破除四方十八道誅魔劍陣的過程中殺了太多人、以致幾近入魔?

  光從那微微顫動的眼瞼中,晏維清就知道,對方完全理解他的意思。“我那時就知道,我可以不殺人,我也可以不用劍,”他說,每個字都很清楚,不容錯辨,“但我絕對不能沒有你。”

  隨著話尾,一個吻落到腳心那條白得發亮的傷疤上。

  這吻輕得幾乎和羽毛落下沒有差別,赤霄卻覺得那裡燙得和烙上去什麼似的。他身上全是水,在和晏維清打鬥時不可避免地沾濕對方的衣物;可原本湖水濕冷的寒意此時已經徹底不知所蹤,取而代之的是莫可名狀的蒸騰熱度,洶湧得讓他脊背都開始顫抖——

  現在說什麼都是多餘。赤霄抓緊晏維清領口,用力且毫不猶豫地吻了上去。

  第79章

  當第一尾銀魚從南天一柱下的深潭石fèng中鑽出時,遠在西北邊陲的柔遠縣城已經飄起了星星點點的雪饊子。

  “今年的冬日好似來得特別早……”

  “家裡婆娘的棉襖還沒打好咧!”

  “這還不容易,加緊些就便了。只是天冷得早,生意不好做,不知能不能捱到開春。”

  “也是!這一下雪,還有誰願意在外頭跑?”

  這些議論夾在偶爾“掌柜的來半個鍋盔”的聲音中,十分容易捕捉。但也並不是說,客店大堂角落裡的兩個外地人就是刻意要聽這家長里短的閒聊。他們面孔平凡,若不是身上穿著在這種寒天裡顯得過分單薄,簡直普通到沒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這燒刀子倒是一如既往,”赤霄對此十分滿意,“和我上次來這裡時一模一樣。”

  便是晏維清滴酒不沾,見他如此讚揚,也無法不好奇。“你怎麼能喝這麼多酒又不醉?”

  “你想知道?”赤霄反問,斜他一眼,“難道你要練練?”

  “當然不。”晏維清笑答。即使兩人現在都戴著面具,他依舊從那眼波一橫中讀出了某些風情,指向某些特定的事件。“我們倆之中,有一個會喝就夠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赤霄說。他語氣有一點點嚴厲,嘴角卻彎起來,像銀鉤一樣懸著晏維清的心晃蕩。“提前警告你,別想灌醉我。”

  晏維清差點失笑,然而他成功克制住了這種衝動,讓自己的表情顯得正直誠懇:“灌醉你?為什麼?”

  赤霄一點也不意外。“哦?”他微微挑高眉梢,像是遺憾,“白費我想告訴你……”

  “真有什麼可以讓你醉過去?”這顯然不是什么正經談話,晏維清也沒花心思掩飾自己的興趣盎然,“真的,你確定?”

  赤霄的眉梢又挑高了一些。但他原本筆直的身體傾向晏維清,附耳低聲道:“就是你。”仿佛還嫌這宣言不夠勁爆,他的舌尖捲起對方耳垂親吻,發出輕微的啵聲。

  饒是見過許多大風大浪,晏維清一時間也被駭了一跳。然後他回過神,眼裡倏爾閃過一道亮光。“大庭廣眾的,”他說,似乎有些責怪,“被人看見怎麼辦?”

  赤霄早已坐回原位,聞言一點也不在意:“你怕了?”

  “當然不。”晏維清握住他垂落在身側的左手,臉上帶上了幾分鄭重,“其他人當然無所謂,可還有音堂的人跟著我們吧?”

  身後有沒有小尾巴、又有幾個小尾巴,兩人彼此心知肚明。實際上,他們一出山谷,就被守株待兔的音堂發現了蹤跡。這也不全是壞事,比如說他們從百里歌手裡拿到了毫無破綻的□□,這對臉孔幾乎可以當招牌使的晏維清來說尤其有用。

  “你還在擔心我反悔。”赤霄沒掙脫那隻手,可語氣也很平淡,不喜不怒。

  回答他的是一聲悠長的嘆息。“其實我不擔心。”晏維清說。

  “嗯?”赤霄用上揚的尾音表達了自己的懷疑。

  “因為你反悔也沒用了。”晏維清道,斬釘截鐵,“我猜白山教里沒幾個人想要我當他們的教主夫人。但你若是回去,他們想不想要都沒用,因為他們一定會有一個。”

  他是如此義正辭嚴,以至於赤霄愣了一會兒才哂笑出聲。“教主夫人?你倒是乖覺。”他上下打量對方,頗為挑剔。

  晏維清眨了眨眼。他的面容一向很有說服力,但現在毫無疑問地帶上了狡黠。“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因為我只有你了。”

  這話說得……赤霄耳根泛起了一絲紅。肉麻兮兮的,糟糕的是他對此還沒什麼抵抗力!“咱們不是正在路上嗎?”他輕咳一聲,拿不準主意該不該撇頭。

  確實,兩人不會無緣無故地往西北走。隔著玉門關,柔遠和塔城遙相呼應。也就是說,再過幾日,他們便會抵達他們初次見面之地,同時也是赤霄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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