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我在黑暗裡待了很久。時間像是凝固了,又似是不存在。其間我醒過幾次,但都在努力睜開眼睛的過程中重歸於寂。

  大約是第三次,或是第四次,我把眼睛睜開來。

  我以為會看見一片白色,實際上,也是白色沒錯,但並不是病房裡天花板的雪白,而是帶點米色,有許多污漬,還有一溜日光燈,以及耳畔不算喧鬧但也絕不算安靜的人聲——那是由許多低低的哀號組成的。兩條腿在我旁邊走過,走得遠了些我才瞧見她的上半身。那是個護士,而我正在醫院的走廊上。我並沒有躺在病床上,走廊上有很多病床,但我沒占著,只是睡在一排座椅上。

  讓一讓,讓一讓。伴隨著這樣的聲音,一輛平板車推過。我看不見車上的人,只看見垂下來的白布。

  我這才回憶起讓我昏迷的那場巨大災難。眼前的景象,到底是死了多少人?

  我翻身坐起來,感覺了一下自己的狀態,好像沒斷胳膊腿兒,真是奇蹟。一眼看過去,走廊里放了五六張病床,但病人遠不止這些,有像我一樣躺在長椅上的,還有直接鋪張白被單睡地上的,一個挨著一個,竟塞了二十多人。幾乎人人身上都染了血,衣服破碎,簡直有哀鴻遍野的感覺,彷佛進了一個戰場上的前線野戰醫院。

  我剛站起來,一股暈眩就讓我又坐了回去。一個護士瞧見了我的動靜,趕過來讓我趕快躺好。我說我感覺還好,她說我頭部受創,嚴重腦震盪,本來還不知道能不能醒過來呢。

  她這麼一說,我也感覺後腦勺疼,手一摸,頭髮硬硬地板結了一塊,出的血已經凝固。

  我問顱骨有沒有事,護士說沒有,我說那就好,我覺得沒事了,我得趕緊離開,有急事。

  說到這裡,我心裡卻想,對啊,我有很急的事情,但到底是什麼事情呢?

  護士很決絕地說不行,不能離開,要再觀察一陣子。我爭辯了幾句,她最後說,外面有武警,把醫院封鎖了,要等領導來視察。

  我呆了一下,這才猛然意識到什麼。

  這一次的事故有多嚴重,瞧瞧這滿走廊的傷殘和幾分鐘前被退走的死者就知道。我所在的那節車廂是滿坐的,那是倒數第二節,我昏迷前的記憶,最後一節車廂被撞爛了,倒數第二三節被拱起來又墜到地上,再加上爆炸,這幾節車廂的乘客,能活下來一半嗎?當地政府再開明,也會把現場和醫院嚴格控制起來,以防被記者搶先曝出來。

  護士也沒時間再和我多說什麼,我追著問了一句廁所在哪兒,她給我指了一個方向。

  作為這場大事故的親歷者,又是一名記者,我有控制不住的報導欲望。但我總覺得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真奇怪,有什麼比寫這篇稿子還重要的呢?這麼慘烈的事故,死了這麼多人,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

  我的腦袋又開始暈起來,該死的腦震盪。

  反正,總得先想法子出去再說。

  我再次試著站起來,這下有了準備,總算是站穩了,搖搖晃晃往廁所走。躺著的時候不覺得,一走起來,全身上下的酸痛就開始泛出來,特別是腰,肯定是摔下來的時候傷到了,步子稍微大一點就痛得不行,走到廁所時,汗都出來了。

  我在洗手池前的鏡子裡瞧見了自己的模樣,真是夠狼狽的,臉是花的,洗乾淨了才發現左臉頰有道傷口,辣辣地疼。衣服褲子全都破了,牛仔褲倒也算了,多個洞別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設計的,外套左袖管扯出的一尺來長的口子可就沒法裝了,這件衣服算是徹底廢了。

  我把自己關在隔間,脫了外套扔在地上。既然想要混出去,就不能讓人一眼看出我是傷員,最好的辦法無疑是扮醫生。我指望著能等到個醫生來上廁所,脫了白大褂往隔間門上一搭,到時候我一把順走,穿在身上就可以大模大樣地走出醫院大門了。

  我等了足有二十分鐘,都不見一個醫生進隔間上廁所。這個計劃果然是太想當然了,我從隔間走出,在鏡子前整理好儀容,挺起腰板忍著疼,快步走了出去。

  怕被認得的護士看見,我特意繞開了先前那條走廊,往另一個方向去。一路上與好幾個面色凝重的醫生錯身而過,面色如常卻提心弔膽,終於有一個人停下來看著我問道:“你是?”

  眼見躲不過,我從口袋裡摸出名片夾,抽出名片遞給他。

  “你好我是上海晨星報記者那多,請問……”

  他明顯嚇了一跳:“上海的報紙,晨星報?沒怎麼聽過。”

  然後他反應過來:“記者?你怎麼跑進來的,外面不是看得很緊的嗎?”

  “那就是我的本事啦,請問一下這次……”

  “別別別。”他連連搖手,“別問我,我回答你的話飯碗就沒啦,你還是快點離開吧,會有正式發布會的,我們不能私下接受採訪。”

  “就一句,現在已經死了多少人?”

  他快步走開,邊走邊說:“你快點出去吧,再這樣我叫保安了,你別影響我們的搶救工作。”

  “哦,好的。”我長出一口氣,轉身離開。

  “喂,你在往哪裡走,出醫院該走那邊!”

  “哦,謝謝。”

  走出急診樓的時候,我覺得腰都要斷了。一路經過醫生辦公室時,我都注意往裡瞄,可惜沒看到一件白大褂。剛才那個醫生好打發,守在門口的那些門神可不好過。倒不是說我亮出記者身份他們會懷疑,我本來就是記者,再貨真價實不過,可是他們絕對不會把一個混進醫院不知採訪了多少真相的記者就這麼放走,肯定得請去喝喝茶做做客,變相限制一段時間的自由,免得出現一篇“失控”的稿件。那樣對我來說是無法接受的,因為我有萬分緊急的事情要去辦,雖然我還是沒能想起來,那是件什麼事……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