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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奚不語。
柳逸繼續問:“而且既然已經抓到了趙閣主,為什麼還要來別人要挾?”
衛奚淡淡道:“恐怕,有些事不能以趙閣主的生命威脅,枯游派的人就想出親情之名罷。”
“親情……”柳逸緩緩重複這個詞,頓了頓問,“可趙公子究竟在哪?”
衛奚緩緩回過頭來,凝視著柳逸,欲言又止:“其實……趙公子……”
“是你?”柳逸不確信地問,可仔細一想,卻不知為何他要姓衛。
衛奚輕嘆:“趙閣主之子早逝。”
柳逸聽到這個意料之外的消息,不由瞠目,枯游派竟然在追殺一個不存在的人?
“或許已成為替代的一種慰藉罷?”衛奚悠悠說道,又補充,“當然對我而言,亦如此。”
柳逸益發震驚,真實的情況竟然是這樣麼?再想到當初那一次神兵閣之游趙明彥對衛奚溢於言表的關切之情,她已經意識到,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近乎是一個局。
想了想,她還是忍不住問:“所以必定要去?”
“自然要去。”衛奚語氣平靜,沒有一點動搖。
*
水路盡頭,一株古木孑然而立。
毫無修飾的木,仿佛出自最原始的本源,沒有一片殘葉,沒有一截枝丫,就那麼孤零零地立在前方。
古木為枯,無為之有,那麼……
柳逸停住腳步,問:“這就是傳說中的枯木林?”
衛奚反問:“一木何以成林?”
話落,少年的腳步毫無顧忌地踏向前方,仿佛他不是踏入神秘古派枯游的領地,而僅僅是赴一場秋日宴會。
恰在此時,一聲鐘鳴響起。
調子極為漫長,與現今流行短促歡快不同,仿佛傳自春秋的古韻。
衛奚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才發覺那株古木竟已消失不見,仿佛方才所見的不過是幻象。
柳逸的聲音遙遙傳來:“阿奚?”
“小逸……此處有問題!小心!”衛奚說著四下顧盼,卻發現少女的身影早已不見,天地之間,唯有茫茫沙塵飛揚。
“小心!”
仿佛穿過了歲月,同樣的聲音緊張而急促,透出說話人十足的關懷。
衛奚緩緩地抬起頭來。
只見蕭瑟的風吹起漫天飛塵,仿佛有緋色的花瓣飄然落地,一陣淡淡的清香隨之蔓延開來。正是踏青好時節,亦是清明祭祖之日,他卻被家人拋棄了。其實,所謂的家人——他們根本沒把他當成兄弟姐妹罷?
他也不屑於裝模作樣,只安靜地桃樹下練劍。
為什麼練劍呢?
毫無生命的物件,雖沒有珠光寶氣的修飾,可在空中划過無數痕跡時,也會在夜裡發出淡淡的光芒。
這是母親臨行前所贈之物,也是陪伴著他入眠的唯一慰藉。
甚至於身為一家之主的父親,也會在這時對他的劍術表示讚許。
雖然他知道,那聲讚許只不過是為了培養一個強力的打手,沒有半分將他列為傳人的意思,但畢竟——還是想聽一句承認的話。
父親還說過,武力是說話的保障。
所以他曾經想過,待到成年之後,遠走高飛。
去向何方他並不知道,但隨著年紀的增長,他心中那離開的欲望便益發地熾熱,與此同時,他手中的劍也益發地熱。
汗水浸透了掌心,劍刃似乎有點鈍——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鐵劍揮向空中,摘下一片桃花。
花瓣被劍刃擊碎,飄然墜落,恰好十六片,形態大小也完全一致。恰是桃之夭夭,春意盎然時,少年清澈的眼眸里暈出一抹笑意。
忽地,他眸中映出一個模糊的人影。
那人站在桃樹下,細碎的緋色花瓣落在她洗得發白的衣裳之上,是歲月沉澱了的別樣風華。
他幾乎不敢相信,夢囈般地問:“您……來了?”
女子輕嘆一聲,溫和地責怪:“吾兒別毀了桃花,小心被你父親罵。”
他不滿地:“什麼父親,他只當我是工具而已。”
女子緩步走過來,聲音有些顫抖:“吾兒……這些年不見,過的可還好麼?”
他凝住雙眸,與母親分別了太久,卻見她那熟悉的面容上已生了幾道皺紋,鬢髮處也微微斑白……
他只覺如在夢中。
夢中,溫暖的爐火旁,母親溫和的微笑。
那是他最安寧的生活,最安寧的……
家。
那是他無數次午夜夢回時想要到達的地方,醒來卻只能徒勞望著周身四壁,聽著子規的哀啼迎來一縷晨光。
可而今,他卻親眼看到了母親……
他不敢置信地伸出手,撫上母親的額頭。
暖暖的溫度,就像兒時一樣的感覺。
“小心!”近乎尖銳的聲音驟然響起,完全不是母親記憶中的溫柔風度。
他覺得手上熱乎乎的,心中隱隱不安,忐忑地低下頭,便見到了紅色的鮮血。
他還見到,一柄利刃刺穿了她的心臟!
握著刀的人著錦衣勁裝,顯然是個厲害角色。
是母親擋在了他的面前,從這刀客手下救下了他,卻也……如此殞命於世!
她尖銳的聲音響徹在他耳際。
本能一般地,少年手中劍拼命往前揮去,是他平日練習過的普通招式,卻因勇氣煥發了不普通的威力——
刀客顯然沒想到少年的威力,一個疏忽竟被刺中咽喉,癱倒在地。
鮮紅的血跡緩緩滑下,染紅了落在地上的桃花,竟格外得艷麗。
一招必殺的決絕,就在春風滿溢的桃樹下上演。
少年心知,這不是偶然滋事之人,家裡雖不是名門大派,卻也是當地一霸,必然是有預謀……趁著父親出門上來偷襲。想到這裡,少年抱起母親尚還溫熱的身體,飛快地逃離現場,從後門破門而出。
他終於可以遠走,卻再沒有了方向。畢竟,在他的潛意識之中,是想著帶母親一起離去的。
是夜。
少年偷偷地埋葬了母親,遙望著沉寂的夜空,忽然想起來,他還沒回答母親的問題。
於是,他雙膝跪在她的墳前,輕聲喃喃:“這些年我過的挺好啊……吃穿不愁,雖然經常被使喚做重活,但鍛鍊了一副好身體,再沒人可以欺負我了。母親,您不用擔心的……我一定會讓那些人付出代價。”
說到這裡,少年的清眸乍現淚光,聲音有幾分顫抖:“不過……這些年來,您過的好嗎?”
可惜,再沒有人能回答他。
*
“過的好嗎?”
渺茫的聲音透過飛揚的沙塵傳來,伴隨著在秋風中迴蕩的鐘聲,仿佛擊中了柳逸記憶的深處。
她目光一凜,緩緩地拔出了水月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