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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奚雙手合十,微微躬身:“徒兒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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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燭已燃盡,唯有餘香在禪院裡繚繞。
衛奚躬下身,將抄好的經書雙手奉上,交給禪空。
禪空細細讀過,長嘆一氣,緩緩地搖了搖頭:“心不清,虛而妄,你此行危險。”
衛維持著躬身的姿態,默然不語。
禪空凝望著衛奚,但見少年長身玉立,淡雅從容,宛若芝蘭玉樹,眼瞳極黑,像是無盡深淵般讓人難以捉摸。
良久,禪空開口:“你可願留下來?”
衛奚怔住,想到禪空生為剿魔主使之一,這話總之大有意味,便仔細揣度其中深意。
難道他只是捨不得弟子,才要求他留下的麼?
還是,和另一個弟子玄情有關呢?
禪空沒得到小弟子的回答,也不著急,緩緩地合了眼,像是隨意說來:“若願留,隨我去少林寺,賜予法號玄非,陪老僧念佛。”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要求,衛奚不知如何作答。
鬼使神差地,他也不由跟著閉上雙眸。
眼中閃過的是他終生無法磨滅的映像,有初遇柳逸時的場景,有共同的言談歡笑,有練劍的汗水……可見到禪空時是如何景象,他倒記不清楚了。
他只記得,禪空有著平淡無奇的面容,古井無波般平淡的眸子,久經歲月的暗黃色□□——
一切都極為平凡,卻掩蓋不住禪空通身不凡的氣度。
因為禪空並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心。
——所以在一眾年輕後人之中,禪空才會單獨將出身不明的他收為弟子?
——所以禪空才會對他切切關心,只論佛法,不傳武學?
衛奚忽然覺得,禪空應當是他飛來宮後遇到的第二個真正關心他的人。其他的人,或許因實力輕視過他,或許因家世不明鄙夷過他,或許因考校告捷而讚揚他。但那些反應,不過看客一般、對芸芸眾生發出評論而已。
而如禪空此言,卻是直達內心,唯獨對他一人所言。
在想明白其中關節的那一剎那。
他只見到仿佛自己掙扎於無邊苦海,而高僧伸手搭救他上岸。
若是上岸,就會有陽光,有朋友的關心,有家人的溫暖……或許,也會有她。
如若歸去來兮,永別冥夜。
禪空不平不仄的聲音緩緩灌入衛奚的腦海里:“枯之游之,古木遨遊,老而亦游,生命不怠……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但那岸,似乎總是差一咫尺的距離。
而這已是頓悟的差別。
衛奚驀然睜眼,直視著禪空:“您言之有理,然姚宮主已令小逸去尋逍遙遊心訣,前路遙遠,不可再相離棄。”
“這——是你的執念?”
“不。”衛奚搖了搖頭,一字一頓,擲地有聲,“是我的信仰。”
禪空似乎也被這話驚住,只覺自己太久沒有聽到這般富有靈性的話了,頓了頓,方才仰天長笑三聲,將清虛經抄本還給了衛奚。
彼此無言。
衛奚只覺那抄本經了禪空的手,似乎變得重若泰山,一時竟不能拿起。
*
衛奚將衣物收拾好,便去尋柳逸一起出發。
待他行至蘭苑門口,遙遙地卻見牆邊站著個侍衛打扮的青衣少年,正在與柳逸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什麼。
衛奚耐著性子,等那侍衛走了,才上前喚住柳逸,又問:“方才過去的那人是誰?”
“是玄門派來傳信的人,說有要事與我相商。”
“單獨相商?”
柳逸點了點頭:“許是剿魔大事,我去罷,他也不能拿我怎麼樣。”
衛奚聞言,清明的眸中閃過一點寒光,嘴角緩緩上揚,依舊是溫和的微笑:“這倒也是,那我等你。”
*
連日的雨水過後,陽光透過遙遠的雲彩照射在少室山下小鎮上。
但在樹林的掩蓋下,陽光也無法照入那座小木屋。
小木屋的兩扇窗戶皆已緊閉,但那木門卻是微微敞開。門窗上毫無裝飾,看起來毫不起眼。但鎮上人卻皆知,這是鎮上唯一一家客棧。
一陣幽風吹拂而來,房間裡透入第一縷光芒。
接著,房間裡出傳來一陣紙頁翻動的聲音。
柳逸踏入房間,望著四周的屏風,輕聲道:“這布局倒有幾分似曾相識……青葉軒麼?”
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逸俠別來無恙。”
話聲一落,燭光一亮。
燃起蠟燭時,眉眼微揚,白衣翻動。
柳逸問道:“不知慕容門主邀在下前來,有何貴幹?”
慕容遮肅然道:“前日,我在四方酒樓客棧埋下眼線,終於探聽到了重要消息,還見到了一位重要人物。”
“重要人物?”
“那人年近十六,據說是非夢同父異母之弟。”
柳逸瞪大雙眸,頗為不敢置信:“什麼?”
慕容遮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他們皆是元家倖存者,其兄元司空,其弟元司禮,兩人年紀相差不過三個月。”
“元家?”
“當日張莊主所滅的門派許多,元家算是後起的江湖門派,在江南一帶名聲正盛,只苦於沒什麼聲望積澱……”慕容遮搖了搖頭,曼聲解釋道,“當日元家滅門,有些人放棄復仇,卻也有人已走上絕路,譬如元家大公子——元司空。”
“這是非夢原本的名字?”
“對。”
柳逸思忖片刻,輕聲問:“空,卻也非夢一場?”
解釋精妙,極富有禪理。
慕容遮卻不由皺眉:“你倒是跟誰學了些彎彎繞繞?禪空?”
柳逸若有所思:“慕容門主這一說,我才忽然發現這二人名倒有些相似。不過這一向神秘的非夢倒有了弟弟,倒真是意外之事。不知今後慕容公子有何打算?”
慕容遮沉默半晌道:“事情很複雜,我聽元司禮說,當初是……我也不好說,總之是挺悽苦的回憶罷。不過……你說,非夢這人是冷血無情,還是至情至性?
柳逸不假思索地回道:“自是有情之人。”
慕容遮思索片刻,沉聲道:“既然如此,這可能是他一生難見的弱點,你可一試。”
柳逸怔了怔,才反應過來慕容遮意思的以非夢之弟作為人質,同時設局引誘非夢前來,這下她不由笑了笑,冷聲問:“你覺得他還會在意親人?”
慕容遮不明所以,強調道:“你才說他是有情之人。”
“那也還得看二人關係,你打聽了這兄弟倆的關係麼?”
“似乎……不怎麼樣。”
“那依你看,非夢難道是兄友弟恭之輩?他與江竹是相知之至交,但你知曉親情也不比友情,譬如許多手段殘酷的刀頭舔血之輩,卻在魔教到處稱兄道弟,混得很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