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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折首旅中有個善射的偏將,過去也是江湖人,有一張號稱蛟筋的硬弓。這張弓是他師門信物,弓力多少石沒人弄清楚過,他醉後常常把弓拍在桌上,叫囂誰用得了白送給誰。我曾經賭氣試過一回,以我的膂力倒是能勉強顫巍巍開弓,但別想瞄準放箭,和他哈哈一笑,算作打個平手。

  這還是頭回蛟筋弓握在主人外的人手上,卻不是玩笑場合。

  眾人屏息,都望向沈識微。

  濁浪拍崖。

  沈識微左手持弓,右手拈箭,吸了口水霧山風進肺腑,猛然張開手臂。

  他挽弓之姿不動如山。

  弓弦在他手裡寸寸後退,寸寸都不容置辯,直到弓稍如咬緊了的牙關般格格作響,他還要再榨一毫弓力。

  忽的一聲嗡鳴!

  這一聲清如琴響,刺透了鬼哭神嚎的水咆。

  虎爪箭帶著繩索向對岸飈飛。

  大風吹不散的水霧,卻好似被這一箭削做了兩段。

  第104章

  三箭穿雲破霧過了江。

  沈識微將弓拋回主人,把手反背到身後。

  再依依話別倒像在插FLAG了。

  我留他迎風擺造型,把自己身上多餘的重量都卸了,最後連從不離身的定情匕首也解了下來,珍而重之放在脫下的鞋上。

  ——就差一封遺書了,看著跟老子要跳樓了一樣。

  老曹叫我也在腰上綁條安全繩,被我拒絕了。這玩意兒頂多保我幾米平安,我真要掉下江誰也拽不住,反而礙手礙腳。

  等爬上了過江的繩索,我才知道為什麼五米處是個無形的屏障。

  一出五米,身下就再無一寸土地,只有咆哮大江。

  飛浪撲人,打到臉上,比血和汗還澀眼。

  我不敢看江水,也不敢看對岸,只能盯著虎口中露出的一小段繩索。

  在岸上時我覺得繩子像條活蛇,現在這條蛇像被丟進了油鍋里炸。我頭昏腦脹,手腳發軟,生怕使的勁太小被甩下去,只得掐住死敵喉嚨般緊掐繩子,活活把自己掐成了繩子上的一個死疙瘩,萬分艱難才能挪動一寸。

  陰陽二氣,動靜來去,生克制化,周流六虛。

  我默念著化返口訣。

  水聲不僅拍得我的耳鼓發疼,也拍得我的腦子發麻。

  我不害怕,我不害怕。

  有什麼了不起?就當我在練功。這和當初在馬車裡摟著沈識微睡一下午有什麼兩樣?這峽谷就特麼幾十米寬,在平地上我幾秒就能跑完,現在不過是慢一點。

  沒錯,慢一點。

  我只需要盯著手裡這段繩索,這段繩索,這段繩索,這段繩索……

  這段繩索突然消失了。

  失重來的那一瞬,萬物凝固,只有我的心臟向著天空衝出。

  並不是我在跌墮。

  是大地猛然挺身,甩這一江怒水向我撞來!

  還差那麼一點,就差那麼一點!

  忽然一股巨力把烈鬃江攔腰抱住、生拖活拽了回去。江水見我從指fèng里逃走,狂怒地往我身上啐了口摻著黃沙的浪頭。

  我向上看去,看見自己一隻被水泡得有點發白的光腳,正倒鉤住了旁邊另一條濕漉漉、滑溜溜繩索。

  大腦好似事不關己。

  我眼睜睜看著身體自己動起來,我這輩子也沒這麼冷靜麻利過:我在空中亂踢的另一隻腳也勾住繩子,彈腰把身體也掛上去,然後死死抱住繩子。

  我掛在繩子上,整個人像被裡外翻了個個兒。別說三魂六魄,就連心臟和呼吸都被翻了出來、丟進了江里。

  現在哪來的心力運什麼化返,我任憑風浪像搖秋天最後那片死氣白賴不肯落下的枯葉般搖著我。

  這一刻真如噩夢。

  但在夢裡從高空墜下會在床上醒來,可我還特麼掛在烈鬃揚塵上。

  四五米開外的地方是一片青綠的岩壁,原來我馬上要走到頭了。

  我衝著腳下的孽龍“嗷”的大吼了一聲。

  剛才我連慘叫嚇得都忘了。

  等我手腳並用爬上大石,順著繩索找到一大片盤根錯節的樹,才放心撲倒在地。

  沈識微這三箭簡直可以寫進詩里。

  其中兩箭都射得沒入石中,我把箭羽拽禿了都起不出來。還有一箭刺透了一棵樹,但樹幹纖細,經不住風浪這麼悠我,現在從中間斷開了。

  偏我這麼點背,三選一抽中了這根下下籤。

  我收起繩子,從對岸扯過數條箭矢帶不動的粗索,在大石上縛牢攪緊,接下來就等對面的戰友們自己搭軟橋了。

  然後我選了處干點的地方四仰八叉躺平,心底暗暗發誓:我這輩子再特麼不坐跳樓機和雲霄飛車了。

  我掛在樹上的衣服幹了大概八成,對岸終於有人水鬼般濕淋淋地爬了過來。

  果不其然,領隊的便是沈識微。

  他先抬頭看見了樹上的衣服,接著才是樹下光著膀子的我。看衣服時尚風平浪靜,看我時他眼中就躥過了一道凶光。

  他丟下亂鬨鬨的士卒,大踏步朝我走來,發稍在往下滴水,臉色也陰沉得能滴下水。

  隔著老遠,我就看見他沉肩提肘,果不其然,近身三丈時,他的手臂抬了起來。

  又特麼要打人!

  我忙預備格擋,但他的拳頭沒來,反聽“撲”的一聲響,有什麼東西打在我身上。

  原來是我落在對岸的匕首。

  沈識微凶神惡煞丟來了匕首,手卻還是停在空中。似乎不明白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他愣了一會兒,那一揮臂還是攜風帶勢地襲了來。

  ——攜風帶勢地抱住了我的肩。

  再下一瞬,他整個身體都靠進了我懷裡。

  我差點站不穩。沈識微這一靠,比剛才繩子崩了還讓人膝蓋發軟。

  我反手把他緊緊抱住,剛才好容易把自己曬乾了點,現在前功盡棄,又蹭了一身水。

  沈識微摟著我的脖子,扯住我的散發,急促的喘息在我頸窩裡閃爍著一朵又一朵的火花。

  我在他的鬢角上親了親,柔聲道:“我沒事。”

  本還想再多陪幾句軟話,說害他擔心了都是我不好。但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聽他陰陽怪氣道:“廢話。要是有事,你只有今晚託夢來告訴我了。”

  這八成是看見我剛才差點餵王八了。

  我本寄希望於水霧太大看不清,看來今天是要倒霉到底。

  我在他背上安撫地上下摸了幾把:“可就是沒事。怎麼?不服?”

  越過他的肩膀,我見將士們已往這邊過來了,老這麼摟著不是回事。我伸手去摘他掛著我脖子上的手,但到底是戀戀不捨,忍不住在他掌心捏了捏。

  沒想卻摸到了點什麼又熱又粘的東西。

  不是水,這觸感今年夜夜都在噩夢裡糾纏我。

  我把沈識微的手抓到眼前。他胡亂包紮的繃帶已經散開了,手指上幾道新鮮的傷痕正在往外滾著血珠。

  在對岸時,他射完三箭,一手反背,凝立向東。

  原來這廝不是裝逼,是怕被我發現他被弓弦割傷了手!

  我愣了愣,不知該心疼還是生氣。

  這會兒功夫,血珠已在他掌心匯成了一汪,漫過掌沿,順著他的胳膊往下流。

  我決定還是生氣:“都特麼割肉了你還使勁拽?你傻啊?”

  他怒極反笑:“我傻?!怕開天闢地以來,你秦湛是第一個這麼過烈鬃揚塵的人!”

  我道:“瞧你說的。誇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他猛往回抽手,我忙拉住:“別跑!叫郎中來替你好好包紮一下。”那一條血線還在往下延伸,我見戰士們沒盯著我們,低頭替他舔了個乾淨。

  隊伍集結花了小半個時辰,坐騎帶不過軟橋,沈識微在對岸派了一隻小隊帶馬匹原路返回,能不能平安到歸雲還不好說。

  這年頭戰馬比人命金貴,到了這地步,怕是一百軍棍都了不了局,我倆是都再沒有回頭路了。

  英曉露也過了橋。

  她指銀轡寨在西,我們登陸的地方在一條山樑後,在走兩三里就能入寨子。

  就像沈識微說的那樣,我是第一個橫爬烈鬃揚塵的神經病,銀轡寨的列祖列宗料不到還有人這麼不講基本法,寨子衝著山樑一面不僅不設防,還安排下了銀轡寨的糧倉。

  我們三人稍一合計,命眾將士原地休息,等天一黑,我們打槍地不要,悄悄地進寨。

  第105章

  夜色似有實質。穹廬頂上的夜色最輕,被星光兌淡了,是澄澈的煙藍色,等夜色層層沉積在山脊上,就成了膠質般的濃黑。

  銀轡寨燈火通明,蛟珠般在這潭濃墨里載沉載浮。

  我蹲在老牆根的亂糙里,英曉露回憶童年時說銀轡滿山蟲鳴,現在看來的確如此,並且大概一半都聚集在我褲腿里叮我。

  我低聲道:“曉露,看著不對啊。”

  軍營入夜便嚴禁喧譁。但總有起來添糙的馬夫、偷偷搖骰子的賭鬼,夜崗的士卒有一句沒一句扯著淡,聽了葷笑得吃吃地笑,還有人在營房外嘩啦啦放空膀胱。入夜的軍營就像台大家電,遠看著無聲無息,但你把手掌貼在上面時,就會發現它在一刻不停地嗡嗡響。

  而我們面前的銀轡寨只有蟲鳴,沒有人聲。

  不遠處便是進銀轡主寨的路口,輪防的一隊士卒無精打采拄著槍,百無聊賴,但卻沒一個人開口說話。

  這寂靜太像拉到頭了的弓弦繃斷前那一刻。

  在山樑後面時我們仨分了工,我和英曉露帶著最精銳幾十人進寨,沈識微領剩下的人往碼頭奪船,一旦找到英長風和陳昉,我們立刻就從水路撤退。

  銀轡寨立寨三百多年,房屋猶如熱帶雨林,連甍接棟地修了一代又一代,要沒個嚮導,大白天也要迷路。

  好在日防夜防,家賊難防,英曉露領著我們兜兜轉轉,直摸到了主寨牆根下,連一條狗都沒有驚動。但現在再往上便是銀轡議事的伏波廳,廳後是英家老宅,看守陡然稠密了起來,沒那麼容易往前走了。

  英曉露一身男裝,緊緊按著腰間的苗刀:“我也覺得不對。湛哥,你留下策應,等我先進去看看?”

  英大帥回銀轡時帶走了絕大多數部隊,只剩了幾百人駐守之前和沈霄懸劃定的歸雲防區意思意思。現在銀轡寨中怕有近三萬兵馬,要拍死我們就跟剛才我拍死脖子上的花腳大蚊子一樣容易。

  我道:“不成,我和你一塊……”

  話音未落,卻見那隊看守紛紛肅立,原來是從山下又走來一隊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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