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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在難過麼?”

  莫寒一愣,刻意的笑容被打破,隨之而來的是輕揚嘴角的雲淡風輕,忍不住伸手去觸碰眼前的乾淨少年。

  此刻突然冒出奇怪念頭,祈望青梅竹馬,祈望兩小無猜,祈望自牙牙學語時便牽完顏煦的手,伴他童年無憂,看他少年意氣,望他男兒風華。結兒時情誼,伴來日坎坷。如此便不會在蒼茫歲月中彼此錯過,眼見年華似水,眼見生離死別。

  祈願一個難忘的相遇,一段美麗的邂逅。

  爾後珍惜時光,每分每秒,十指相扣,纏綿不休。

  只是現下,一切已成惘然。

  她仰起臉,瞥見宮牆外,一輪紅日躍躍欲試,仿佛宮牆內灼熱升騰的欲望,吞噬寄居體內的靈魂。

  許多人,不過是一塊塊會行走的沒有知覺的肉而已。

  “姑母,您在哭嗎?”遙勉小心翼翼地問,即使在這樣空寂的庭院中,細微聲響都來回飄蕩,被石牆反覆哼唱。

  她望向遠處開闊地界,仿佛倒映在細流中的水仙,純淨平和。“我快死了。遙勉,我所能支配的時間已經不多。”

  遙勉定住,卻沒來由地相信,亦是無故地後怕,恐懼來日無法彌補的失去。

  “為什麼呢?為什麼要出去呢?在這裡享受不是更好?”她繼續說,繼續問,仿佛天地只余她已人,自問自答,纖弱的雙肩承受壓得人崩潰的傷痛,“是自由麼?對的,我想要自由,即使一天也好,你明白麼?自由不是選擇今天代什麼首飾,穿什麼衣服,自由是……自由是決定自己的生活,自由是一種氛圍,是與這裡完全不同的空氣,然後,自由之後我要去見他……”

  她在遙勉眼中急切的尋找,尋找某種帶有肯定和理解的眼神,但她看到震驚,興許還有過後的寬容體諒,但她已然明 ,必須獨自承受,獨自面對。

  於是絮叨,自言自語。“只是想去看他一眼,在離開這個世界以前,看看他的臉,興許還可趁著四下無人去偷一個擁抱,想要效仿某些感人畫面,在他懷裡死去,但這樣,太痛苦,我怎麼捨得。不過也許會是另一個場景,他已妻妾成群兒女繞膝,但無論是何種結局,我都要走上前去,告訴他……”

  紅霞滿天,遠方殘陽如一滴凝固的血,懸掛在燕京凜冽的暗紫色蒼穹之中。

  他卸下沉甸甸的鎧甲,由侍從換上殷紅喜服,房間裡塞滿了匆匆忙忙的人,從一角到另 角,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喜躍抃舞。

  鏡中紅衣男子,束髮金冠,軒然霞舉,卻不見欣然笑意,只余漠然眼神,看這一樁利益掩蓋下的完美姻緣。

  走過喧囂人群,他杯舉杯暢飲,仿佛樂不可言,但凡敬酒者,來之不拒,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他本是千杯不醉,一輪喝下來,卻起了踉蹌,腳步虛浮。

  賓客指他急著入洞房。

  完顏合剌在首座同太后,皇后笑道:“這可謂酒不醉人人自醉,也罷,今日暫且放過六叔,來日定要討回。”

  眾人鬨笑,完顏煦由家僕攙著往新房去。

  首座上,完顏合剌臉色忽地一沉,向一旁隨侍使個眼色,復又轉過臉來同眾人玩笑。

  當年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橋紅袖招。

  然而帝王生涯,青春孟浪是往昔舊夢,一文不值。

  新房定在她走後擴建的院落,夜幕層層疊疊將燈火渲染得如煙花般魅惑。他足下不穩,斜靠在門欄,看著紅燭魅影與血色霓衫。

  略過喜娘們的繁複程式,他徑直挑開蓋頭,俯視著新娘年輕姣好的面容,靜默不語,嘴角掛著詭譎的笑。

  喜娘們識趣地魚貫而出,木門合上時發出綿長叫嚷,令紅帳下的氣氛愈發曖昧。

  他不說話,摩挲著新娘細膩的肌膚,目光從新月般的眉眼到洌灩飽滿的唇,他擒住新娘脖頸,突然重重地吻下去,帶著某種沉寂已久的念想和幼稚可笑的報復。

  新娘下意識地往後退,卻被完顏煦一把撈起,迎上他近乎吞噬的親吻。

  她喘息呻吟,像飄來盪去的鞦韆,綿長而細微,欲語還羞,欲語還羞。

  片刻停歇,他依舊緊繃著臉,像押赴刑場的犯人,或是被迫行刑的劊子手,卻展現出鄭重相對的氣勢。

  新娘喘息著,抬起霧蒙蒙的眼睛看他,她的丈夫,戰無不勝的男人,在女真人心中,他已成一尊神,崇敬瞻仰,此刻卻活生生在眼前,喜怒哀樂全然展現。

  她挺起胸脯,努力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我的名字是寶音。以後就是你的王妃。”

  他不說話,低頭扯開她的大紅色罩袍。

  她在凌亂的衣衫中朝他喊:“寶音代表福澤,父親說我會給你帶來好運。”

  冰冷的空氣讓她瑟縮,但隨即遇上他滾燙的身軀。她有些害羞,面對赤裸的身軀,她想躲,卻被吻住,幾近窒息。

  唇瓣被磕出了血, 嘗到鐵鏽的味道,酸澀怪異,但卻火一般熾熱。

  她仰頭看著低垂的幔帳,層層眩暈。

  寶音想,我會做一個好女人,做一個好王妃,如同母親一樣。然後我會愛這個男人,這個始終沉默的男人,這個在我身上宣洩的男。

  寶音承受著破繭而出的疼痛,她睜著眼,幻想著未來的美好。

  完顏煦離開的時候她瑟縮進床腳,繼續她迷濛的夢境。這樣年輕的生命,未經風霜的純淨,總讓人不忍傷害。

  有人在夜幕中賞景,只聽得潺潺溪水,自西向東,將王府割裂成破碎的兩半。

  月上中 ,完顏煦自房中走出,束髮已散落兩肩,夜風狂躁,將烏髮拂亂,眼角唇邊皆有亂發,在清冷月色下透出幾分狂狼幾分不羈。

  他走上廊橋,看著橋上負手而立的男子,沉聲道:“陛下。”

  男子回身,目光沉沉。“六叔何苦如此?”

  他緊抿著唇,不發一語。

  “六叔,她是齊國公主,而你是我大金戰將,你二人之間再無可能,又何必對她念念不忘?”

  長久的沉默,他將思念釀成苦酒,暢飲下肚,從此無人知曉,無人感懷。

  “臣為陛下,百死不悔。”

  完顏合剌凝視他許久,重重地拍他肩膀,囑咐道:“此乃內憂外患之際,切不可失了蒲查部的支持。”

  他躬身叩拜,“臣請陛下放心。”

  完顏合剌滿意地頷首而去,忽的轉頭道:“六叔,莫寒若回燕京,你當如何?”

  這樣熟悉的姓名仿佛讓時光停頓,他依稀看見她提著裙子躡足走過一片繁華花海,笑靨如花。

  “臣會處理好。”

  他會告訴她,他愛她,一如相逢初日。即使她不再接受。

  朝日破雲而出,霎時霞光萬丈,仿佛那一刻吞吐了整個白晝與夜晚。

  她足下輕點,鞦韆便又搖盪起來,與晨光一道,顯現在冬末春初的清晨。

  在離遙勉最遠的距離,他仿佛聽見她說:“我會告訴他,我愛他,一如相逢初

  日。”

  真相

  時光奔騰不息,日月輪轉,須臾即逝。

  春曉,鳥鳴,初蕊,yín雨霏霏。

  秀雅的汴梁城如同深閨中的女子,裊娜娉婷,搖曳多姿。

  襲遠常常在清晨或黃昏於玉華殿後空寂的庭院中睹見一單薄身影,仿佛隔著重重迷霧,只能依稀看見輪廓線條,這讓他感到恐懼,好似一切都只是鏡花水月,稍不留神便會隨風遠走,遍尋無果。

  他緊了緊拳頭,眉心處凝結著鬱結的神色,他不喜歡這樣的感覺,一直以來,他習慣了將世間萬物掌控於掌中,翻雲覆雨,俯瞰天下。但此刻,竟然有一絲不確定的因素纏繞周圍,他不允許。

  此時莫寒正隨著蕩漾的鞦韆探尋宮牆外忽高忽低的景致,藕荷色裙擺搖曳如花,蔥起到落,如同一朵花的盛開與凋謝,雖然短促卻華光異彩,於某個平凡瞬間,詮釋了生命的昂然與無奈。

  她與一旁的遙勉談天,似乎很高興,淺淺笑容在晨光照耀中顯得愈發明媚。

  鞦韆降到最低,她足尖一點,便又將自己推高,更順勢捏遙勉帶著嬰兒肥的臉頰

  和肉嘟嘟的下巴。若見遙勉因此皺眉賭氣,她便更是愉悅,清脆笑容能讓站在長廊轉角處的襲遠不由莞爾。

  王順已經依吩咐取了披風來,雙手捧高遞予襲遠。

  他揚手示意王順不必跟來,逕自提著披風往庭中去。

  她笑間,忽見遙勉臉色轉為肅然,剛要回頭,便被人從背後攬住,莫寒亦不躲,但仍舊保持著先前的姿勢,不似從前,總愛往那人身上靠,渾身沒骨頭似的。

  興許,此生再也無法愛的那般純粹。

  襲遠抖開披風,從背後將她裹住,亦不顧遙勉正在一旁,親昵地將下巴擱在她肩窩上,“春寒料峭,你也穿得厚實些,還想像前線日子似的大病一場,好折騰朕?”

  瞥過遙勉漠然的面容,莫寒側過臉,“難得高興,也就沒計較許多。”

  “哦?看來是朕擾了你們姑侄的興致。”襲遠站直身子,但仍將莫寒的手攥在掌心,轉而又向遙勉問道,“都說了什麼,惹得你們這般高興,也讓朕聽聽。”

  他雖是玩笑著詢問,但莫寒亦知他一句話中幾分真,幾分假。而遙勉顯然是緊張,思量許久仍未吭聲。

  莫寒將襲遠的手往身前拉一拉,笑道:“與遙勉一起說學堂上的事,蘇先生仍舊嚴得駭人,一筆一划都不容出錯。我便想起了你小時候的事情,同遙勉一併說了,都是些陳年舊事,現下回憶起來,倒真是有意思。”

  聞言襲遠的神色果然緩和許多,只是仍舊嚴肅地對遙勉 :“蘇先生乃當世名師,不可不敬。”

  遙勉施禮,“兒子知道 。”

  “時候還早,切不可虛耗光陰,貪玩怠學。”

  遙勉再一拜,“兒子告退。”

  “去吧。”

  襲遠伸手將莫寒扶下鞦韆,“阿九與朕的三皇子甚是投緣?”

  “早年間熟識的人都不在了,有那孩子陪我說說話,也不會太過孤單。”往花廳走了一段,她又對襲遠笑道,“況且你不覺得,他那副小老頭的模樣很像某人小時候?”

  “是麼?朕覺著不像阿九小時候啊。”

  “行了,你就裝吧。你我心知肚明即可。”停了停又說,“不然便讓他住在我這吧,也好有個人照顧他。”

  她伸手去推門,卻被突然被襲遠握住,在手心反覆揉捏,“是朕疏忽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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