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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臟仿佛被人握在手中,一收一放,一伸一縮,將她最後一點堅強消磨殆盡。她已支撐不起這樣宿敵般的對峙,餘下的唯有逃脫,她是如此膽小畏縮的女人,除了逃避,什麼都不會。

  “那麼……我回燕京了。”

  “今後你準備如何?皇兄大怒,必然不會放過你。”

  “你放心,襲遠早已為我指路。來不急的時候,可飲鴆自裁,乾淨利落。”

  他微微一顫,被她平靜的話語驚住,“你呢?又要聽從他的安排?”

  “還有更好的路可走麼?一切都只是我自作孽,活該要承受這樣的結局,即使是你,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又能如何?他又能做什麼?違抗皇命?背棄大金國,背棄女真,背棄宏遠的報復,背棄為人臣為人將的職責,背棄長久以來的信念?

  許久,他才察覺到身旁早已空無一物。

  相忘

  “走吧……”

  秋初,涼風習習。

  樹葉染上枯槁的顏色,天空灰濛濛的,仿佛已結出一層厚厚的霜。

  “求您了,走吧,回宮吧……”

  飛散在空中的細小塵埃因下落的液體而聚攏在一起,共同墜毀在粗糙的地板上。

  彌月機械地重複磕頭的動作,一遍又一遍。

  念七站在角落裡,看著彌月身前濕潤的地板,沉默無言。

  晚風拂開鬆散的髮絲,展現出一張毫無血色的臉。

  她將一疊銀票塞進整理好的包袱,抬眼漠然地看著彌月。“你隨念七去吧,今後回宮也好,在民間生活也好,都與我,再無瓜葛,這些錢是我唯一能幫你的。快些動身才好,切莫讓我拖累了。”

  彌月哭得更加厲害,又是一拜,將額角磕出殷紅血痕。

  “求您,公主,您就聽皇上的話吧,金國皇帝已經下令抓人了,公主千金之軀怎受得那般折磨,求您,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她走了,他要如何應對朝臣一輪又一輪的攻擊,要如何應對完顏晟的滔天怒火。戰敗,屬下叛變,妻子潛逃……

  加之完顏煦對她的寵愛,朝臣怎不會藉此責他通敵叛國。

  似乎有兩條路可選,但事實上,別無選擇。

  莫寒起身,推開窗門,讓風更加放肆地湧入。

  窗外,是她細心經營的庭院。

  三月,桃花與春色同至。

  四月,杜鵑絢爛,捧住飄然而落的桃瓣。

  七月,荷塘碧色中暈開一滴又一滴紅。

  九月,仍有jú花苦艾……

  現下,丹桂已然落盡,而秋jú仍不見蹤影。

  她開始想念,並且相思成疾。

  她被這樣的想念衝擊,陣陣眩暈,幾乎將一切忘記,就連姓名也被遺棄。莫寒從未想過,她會如此瘋狂,迫切地想要陪伴他,只想一閉眼,便是天長地久,白首不離。

  好冷,她抬手圈住自己瘦削的肩膀,一陣瑟縮。

  初秋,暮色沉沉。

  “回去了,又能怎樣呢?”

  回去了,又能怎樣。

  不過是日升日落,不過是錦衣玉食。汴梁繁華,車如流水馬如龍,但獨缺一樣,無論如何,留不住她,挽不回她。

  她一垂首的溫柔,為這般蒼白的畫卷描上斑斕的輪廓。

  仿佛能夠聽到侍衛沉重的腳步聲,明晃晃的刀,肅殺的面孔。

  一代繁華如昨日。

  念七終於從陰影終走出,挽起跪在地上哭噎不止的彌月,此刻再看那一抹纖瘦的背影,突然明了,這般脆弱表象之下,柔韌的力量。

  於是不再多言,低頭抱拳,各自珍重。

  “姑娘,聖上問姑娘,可還記得蘇州一敘?”

  她仍舊對著窗外幾近敗落的景象,不曾回頭,不曾有絲毫觸動。所謂麻木,便是痛著痛著便習慣了,看淡了,無所謂了。

  她點頭,大拇指摩挲著袖中光滑圓潤的東珠,出奇的平靜。

  她只是說,“知道了。”

  如此而已。

  念七帶著彌月離開了。

  斜陽被重重黑幕死死壓住,再尋不到半點光輝。

  她捧起腰後青絲,痴痴地笑,不知不覺,已經這樣長,只是當年被完顏煦剪去的那一簇不知去向。

  你還在等什麼呢?

  不點燈,不開窗,花廳如囚牢一般。

  等到了,又怎樣呢?又能怎樣呢?

  她將東珠就著桌腳敲碎,露出內里的駝色藥丸。

  從來處來,往去處去。

  終結。完滿。

  假的,是假的,對不對?

  她獨自呢喃,手指陡然收攏,緊緊攥住藥丸。

  晚風猛地灌入,這樣近,近得可以在風中嗅到他身上若有似無的血腥與青糙香。

  她將毒藥藏好,淡笑著起身,若往昔一般。

  “回來了?等等就可以開飯了。”

  暗暗擦一把眼角,還好,沒有眼淚。

  完顏煦靠在門口,不斷地喘著粗氣。

  青色鬍渣在下顎瘋長,凌亂的髮絲遮掩通紅的雙目,塵霜模糊了俊朗的容顏,還有一截乾枯的糙精參雜在烏黑的發間,顯得如此……滑稽可笑。

  他牢牢盯住莫寒,看著她從身邊繞過,看見她微笑背後掩藏的痛楚,看見她閃躲的眼神,驀地一陣陣抽動。

  “你手裡的是什麼?”他突然伸手,狠狠抓住她的手腕,布滿血絲的雙瞳頂頂地望住她。

  莫寒不語,亦不掙扎,安靜地看著他掰開她的手指,掌心毒藥展露無遺。

  完顏煦的手一點點收攏,在她腕間留下一道道紅痕。怒火在眼底燒灼,他的眼,紅的仿佛要滴出血來。

  “你要幹什麼?我問你,你到底要幹什麼?!”

  這一聲咆哮把前來探看的管家嚇得縮了回去。

  她撿起他發間枯糙,“這是怎麼了?還帶紀念品回來?恩,那我得收好了……”

  “你走後,第三天,我搶了馬往燕京趕,不分晝夜,受傷太重,幾乎駕不住馬,摔下來就起來,上馬繼續往回趕,再摔再爬起來。阿九,我胸上有一個血窟窿,不是漢軍捅的,是你,是你給我的!你竟仍要去死,死,你怎麼能想到死……”

  “沒有,我沒有。”她輕輕抱住他,撫著他的背,安撫他狂躁的情緒,“我只是以性命與上天下注,我賭,你定會回來救我,你不會丟下我,所以,我不走,就在家裡等你回來。”

  他將她緊緊按在懷裡,久久無言。

  “我知道的,你一定會來。”

  “因為……你知道我愛你。”

  就這樣,讓我抱抱你,看你最後一眼,然後,在記憶中深深刻下。

  放手後,再無遺憾。

  他說,“你要走。”

  她點頭。

  他說,“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她點頭。

  他說,“你要忘了我。”

  她依然點頭,只是忍不住笑出聲,“要不要再囑咐我以後找個好男人嫁了?”

  “你敢!”他掰正她笑得顫抖的身子,喝道,“嚴肅點!”

  “好!你繼續。”

  完顏煦無語,終於鬆弛下來,手臂搭在莫寒肩上,由她扶著緩緩走進內室,躺倒在暖榻上。

  莫寒亦順勢蜷縮在他身邊,安靜得看著他入睡。

  爾後,欣然微笑。

  “煦,我知道,你怨我,甚至是……恨我。即使這一刻,你我佯裝無事,卻也只是因為你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如果……如果不是很難的話,就請你把這樣的怨恨保留到最後,直到,你徹徹底底忘記,直到,阿九對你而言,只是陌生人而已。”

  “皇上盛怒之下,除了自我了結,我已無其他選擇。皇上已對你多有不滿,若你此刻強行送我出關,必會惹怒天顏。自承乾二年入燕京,我已給你添了太多的麻煩,絕不能再拖累你。”

  “煦……對不起……”她輕輕,親吻他乾澀的唇,低聲呢喃,“還有……我愛你……”

  宿命的歸期即將到來,排山倒海。

  窗外落落星光,讓她想起多年前的夏夜,在他懷裡,安靜地看星星。

  花廳里,茶具在靜默等待,還有,那一杯涼透了的信陽毛尖。

  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

  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

  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

  借問行人歸不歸?

  歸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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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謝。”

  “不必。”

  完顏煦俯下身,將昏迷的莫寒打橫抱起。他的動作很輕,很輕,仿佛不忍心打攪她的好睡眠。

  她又輕了,軟軟的身子,彌散著熟悉的香氛。

  以後,以後的以後,你要好好生活。

  完顏煦將莫寒安頓好,才從臥房走出,就著昏黃的燭光打量面前半百頭髮的男子。

  他的劍很舊,他的衣飾簡單,他的樣貌極俊,昏黃光暈下更顯出幾分陰柔,特別不過他的眼瞳,琥珀色雙瞳,目光游移,神色懶散。

  但完顏煦已然感受到他身上漸漸濃重的殺氣,凌厲,銳不可擋。

  “我們見過面。”陸非然把長劍豎放在地板上,以此支撐憊懶無力的上身。

  “不錯,五年前,蘇州官道。”

  “呵……”他笑,唇角輕揚,小小的動作將晚風蠱惑,它腳步踏錯,將燭火吹得幾近滅亡。一明一暗的是他的臉,燭光將輪廓描摹得華麗卻柔和,最後一筆輕勾,魅惑眾生。“六王爺好記性。大約仍未忘當時陸某的目的吧?”

  完顏煦低頭看著手中茶盞,目光中多了幾分輕蔑,還有輕蔑背後的戒備。

  “那又如何?你……當真以為要取本王性命是那般容易?”

  “不敢。陸某此來不過是想將人帶走。”

  “啪——”一聲悶響,茶盞生生碎裂在掌中。血從fèng隙中流出,溫熱腥甜,沾濕了枯槁的心。似有潺潺水聲,細聽,不過是心底撕扯開的舊傷口,頃刻,血流如注。

  他曾說過,要照顧她一輩子。

  他曾說過,要陪她看每一年最美的星光。

  他曾說過,今生絕不棄她。

  往日種種,歷歷在目,卻已無力承擔。

  終是要向現實低頭,不論如何掙扎,不論有多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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